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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女学生们请教授讲得慢一些,让她们做笔记。

  乔红梅想,这两个年轻女生已被格兰引诱了。只不过格兰是无意的。墙的拐角阻断了他们的视线,她就这样隔墙有耳地站着,听格兰向两个女学生发射知识、幽默、魅力,以及妙不可言的性信息。性张力在三个人头顶凝聚,产生电流,不断打出火花……乔红梅有些妒嫉两个女学生了。

  洗手间里突然出来个人,险些和她撞个满怀。两人同时道一声对不起,又同时端详着对方。

  乔红梅从“蓝色多瑙河”的后门出来,她无意中验证了自己的假设,谁不处在三角关系里呢?或虚或实而已。她走在雨里,惊弓鸟一样向前扑腾。格兰一定盯上她了,这些天她的行为举止,连她自己看看都可疑。

  她突然站下来,站在雨点密集的校园操场上。她想起那个从洗手间出来的男人。他道歉时对她那么一笑。绝不是陌生人的笑。他四十来岁,没错,正是他自己形容的样子,个头不太高,但十分结实匀称。似乎穿件黑色羊绒毛衣,高领,绷出他的块儿,是个爱打网球或游泳的人。动作中还残存不少青春,虽然头发已带些杂色。她犹豫着要不要走回去。给格兰什么样的说法呢?网上来的情人?她回头看一眼闹哄哄的咖啡馆,没有挪动脚步。他和她对视一眼,没错,特征都对得上号。他的嘴,那张欲语又止的嘴巴。是那种心里语言很多,嘴上却没话的人。

  全身湿透地回到家,她一眼看见格兰的留言。他有两个考博士的女学生紧急求见,他约她们去了“蓝色多瑙河”。看不出他对她起了疑心,个个字都磊落。她脱下湿衣服,用松软的大毛巾裹住身体,忽然感到胃口开了,想吃东西。晚饭时她只胡乱塞了几口蔬菜。她找出一块起司和一块杂粮面包,叼在嘴里就去上网。

  他的信已在等她。

  他说他知道她很失望,淋一场雨,却扑了空。他看着她从雨里走来,完全象个殉情少女,绝决而柔弱不堪。睫毛膏的黑色被雨冲化了,晕成两个大大的黑眼眶,一缕湿头发搭在庄严的嘴唇边。他说他从不知自己会有如此多的怜爱,会如此的静静爆发。他想到她是从那个小村子来的,那个一夜间死去二百一十三名处女的小村。处女们是集体殉情的,为了她们尚不知在何处的情人。因而她们不必嫁人,不必失望,免去了为人妇之后再偷情的冤孽弯路,直接就为潜存的情夫们死去了。

  “你就从那个小村走出来,走向我的。我看着站在门口的你。这样想,你身后是一座座稻草垛,是偷情人的坟墓。你讲到那个城市来的男孩,爱吹口琴爱咒骂的那个小伙子,也被埋在这不寻常的坟墓里。你走出的,就是这样一个小村。”

  看红梅恨不得伸出手,去触碰那一行行字。因为这些字正触摸她。她知道他说的“怜爱”是怎么回事。

  他说她顺着一张张桌走过来,喘息隔着衣服都看得出来。一场雨把她多日的惊恐、失眠、酗酒,以及对这事渐渐染上的瘾全印了出来。他说他想上来抱起她,告诉她他有多么懊悔,不该这样惊唬她。让他从这里重新开头,从体温和呼吸开头。假如不是格兰梗在那里,他一定会和她好好开始。他说她逃得那么怆惶,连披肩失落都毫无意识。他拾起她的披肩,它带着她身体的气味和温度。

  乔红梅一摸肩膀,果然空荡了。她最爱的一条披肩,落到他手里了。

  他要她别担心,他会好好保存它,直到下次约会。

  她不再凭空想象他。多情的文字和那个一闪而逝的中年男子重合起来。多情也是牛仔式的多情;一半笑容压在帽沿下,不怎么拿你当回事,却眨眼间就会为你去死。都好,都合她心意,这个使她一切感觉、一切欲望回春的男人。

  他说他感觉到她微湿的身体裹在柔软的棉质毛巾里。这是他的手,扯下这条毛巾。不是“轻轻撩开”,而是那么一扯,带一种彪悍,手势短促,不许你忸怩。这是他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肉体,那黄孩子的肌肤。

  他真的使她又燃烧起来,就连格兰,她也感到一种新异。

  石妮妮送来一盘录相带。乘格兰去上课,乔红梅把它放在自己的录相机上看起来。

  桔红色三角梅的拱门。消防塔塔尖。又漂亮又没用的男友入画,按门铃。门开,露出一个二十来岁女孩的脸,镜头推进,女孩直是摇头。男的掏出证件(伪造的记者证)女孩看了证件一眼,耸耸肩,笑了笑,允许几个提问。她半个身体在门内,半个身体在门外,是接受采访的老手了(从七岁就跟媒体打交道)。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怀疑父亲的冤案的。十四岁。她说。什么引起的呢?“我父亲给我的遗书,他预先给我写了许多封遗书,交到他律师那里,请律师每年在重要节日或我的生日前,给我寄一封。每一封信都根据我的成熟程度渐渐变得复杂,深沉。他总在猜测我的高度、体重,学习成绩,要我记住,这是父亲离开我的第几个年头。他还为我列出书单,并在下封信里问我书单里的书我是否读过。他在信的结尾总要我相信,父亲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并永远爱我,保佑我。十四岁的生日,我照例收到一封信,里面还夹了一对玻璃珠耳环。是小孩戴的那种可笑的首饰。他说我七岁时一次和他上街,一定要他给我买这副耳环,他坚持不买,说小孩不该戴首饰。他一直为此内疚。现在我十四岁了,可以戴首饰了,希望我还喜欢这对耳环。”

  女孩讲到此低下头。

  她接下去说:“我突然觉得我中了心理医生的计。而那个三流心理医生,中了弗洛伊德的计。悲惨的是,其中谁也不想害谁。那个心理医生太想做出创举,他以我成名,而代价是我们的家破人亡。我恨我的母亲,她像中了邪一样,帮着心理医生捕风捉影。你一定已从许多报纸看到,他们怎样给我洗脑,操控我,一个七、八岁的女孩。”

  男友问:“你父亲怎样死的?”

  女孩显得很吃惊:“你是记者,没有看基本材料吗?”

  男友一窘,但掩饰得很好。他说:“我不相信别的媒体的报导。”

  “你是不该相信。假如不是媒体歪曲事实,不会形成那样的社会舆论,我父亲可能也不会自杀。应该说我父亲的自杀,和媒体的不负责任有关。”

  “他是怎么自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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