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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一进家门她就拎着皮包进了主卧室,把钞票放在床上,又去厨房拿了一盒火柴。儿子刚进自己的房间,被母亲叫到主卧室的浴室里。她让儿子替她拆开捆扎钞票的纸条,儿子满心噩兆地顺遂了她。拆开的一张张一千元放在她面前,嚓的一声,火柴燃着了。

  “妈你要干什么?”

  她的回答是将一张一千元港币点燃,让钞票在手指间烧到最后一个边角,用它点燃下一张一千元,再把前一张钞票的残根扔进马桶。

  “妈……”

  儿子眼睁睁看着晓鸥变成了一个疯婆子。他在母亲用第二张钞票的残根去点燃第三张一千元时,上去拉住母亲的胳膊。

  “放开!”

  儿子哪里肯放开。火危险地在两人之间化成半圆光环,划着美丽的火圈。烟渐渐浓厚,母子两人都开始剧烈咳嗽,通红的眼睛对着通红的眼睛。

  “放开手!不然我就把这个家点着。”

  儿子扑出去了。晓鸥听见他在拨打电话。请110或120来救援?来不及了。这些急救组织都很磨叽,加上妈阁的交通状况越来越糟,还到处修路,人均面积越来越少,没命地填海造陆也没用,扩展不了越来越多的赌客脚下的地面,因此急救车穿过车流人潮,到这里也许是半小时之后了。半小时够把该烧的都烧完。

  打开浴室的窗户,流通的空气会助长火势。现在不是一张张钞票来烧,一把就烧他个三四千元。儿子站在浓烟里,看着疯婆在更浓的烟里从容不迫地烧。

  穷命,穷疯了,祖宗八辈都是穷光腚,穷得只认识钱,不管什么来路的钱,结果怎么样?还是回到穷命。这是疯婆一边焚烧一边念叨的。

  等120的人冲进门,晓鸥早已擦干了被烟熏出的眼泪,换了衣服,重整了发型与妆容,站在主卧外的阳台上喝茶。七万多钞票变成了钞票的尸体,钞票的排泄物,正跟粪便同路,顺着马桶的粗大污水管一泻千里地远去。

  第二天下午,儿子起床后跟晓鸥诚恳认错,说着说着,他居然跪下哭起来。他认识到自己多么辜负了母亲,在母亲所有亲人以赌博伤害了母亲之后,作为最亲的一个亲人,他又在母亲伤痕累累的心上添了一道伤,一道最深的伤。

  晓鸥也流出了眼泪,但胸口里揣的还是颗多疑的心。她在儿子回学校之后开始张罗卖公寓,也开始在房地产网站看温哥华的房产。当年夏天,儿子该考期终考试升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卖掉了妈阁的公寓,在温哥华租了一个两居室的公寓。离开妈阁也是无奈中的办法,就像当年梅吴娘举家离开被赌博腐化的广东。

  一到温哥华她就爱上了这座城市。温哥华住着史奇澜,光这一点就让她感到风物景致都多情。

  听老猫说段凯文被澳门警方递解出境,并永远不得入境,看来晓鸥转到他手里的段的几千万债务这辈子是别想追回了。老猫自己还搭上六十万,为段去刷新资质牌照,好挽救他的生产创收能力,结果那六十万也成了他的赌资,输给妈阁的某一个不见经传的赌档了。老猫口气低沉,吃了亏上了当似的,让晓鸥感觉到自己转手给他的是一项巨大的烂尾工程,收尾无望,崩塌是早晚的事。

  毛毛雨扑面的一个上午,晓鸥从超市的停车场穿过,手机响了。她听到一个“喂”就听出是谁来。是老史。他看见她了。什么时候?不久前。为什么不叫她?叫了以后麻烦就大了。从哪里找到她的手机号的?温哥华的华人这么多,想找就能找到。那……出来一块饮茶?嗯,再说吧。

  挂了电话,她仔细把他的号码存下来。他不愿意见她,证明见她还很危险,会是他和陈小小平安小康日子的巨大危险。不愿见她,也证明他的记忆还在滴血。

  存下的电话号码标明是“史奇澜”。十三年前她第一次在手机键盘上打出这个名字时,手就像现在这样微微发抖。梦里梦外都经过了,现在还会发抖。十三年前晓鸥偶然跟一个熟人到他的工作室,看见一个清秀的男子操着一把刻刀在雕刻一只牛犊,他听那熟人介绍晓鸥时,看了她一眼。那是很长的一眼,超过了礼貌和惊艳所需的时间。晓鸥那时确实是美的,那时照坏了的照片现在看都是美的。她连他当时头发的式样,身上戴的工作围裙都记得清清楚楚。熟人介绍了她在妈阁某赌场做事,有空可以接待史总去玩玩。史总有口无心地答应,一定去玩。分别的时候,两人握手,手缠绵了一刹那,他送她到工作室门外,挥挥手,他的笑容像刚醒的孩子。

  晓鸥到现在都记得他那时的笑。她放好手机。毛毛雨落在她的睫毛上,看什么什么都带泪。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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