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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尾声

  病了五六年才彻底死掉的卢晋桐在北京开了追悼会。追悼会的邀请名单是他的夫人拟定的,其中也有梅晓鸥。不过是客气客气,晓鸥一个轻巧的借口就免除了所有人的尴尬。最尴尬的大概会是儿子,她头一个不愿儿子尴尬。那个姓尚的也会尴尬一刹那,是他逗起卢晋桐的赌性,最后让卢赌光了一切,输掉了晓鸥,郁郁不得志而患绝症,这一点晓鸥的到场会提醒他。所以她不到场是仁慈的。

  儿子从北京的追悼会回到妈阁,寒假还没结束。晓鸥白天出门上成年人大学的时候,儿子都是在补觉。欧洲上了一年大学,他的睡眠透支太厉害。儿子一般下午一点多起床,在网上消磨两三个小时,晚上和她一块吃简单的晚餐。她收拾厨房的时候,儿子就仔细换衣打扮,因为他会在七点多出门跟他的高中同学聚会。她知道他们会在九点多钟一块吃饭,那才是儿子一天中最正式的一餐。她几次问到儿子和同学们晚上玩些什么,儿子说可玩的东西那么多,没有一定的。他对母亲现在很宽恕,不跟她一般见识地笑笑,意思似乎说,现在年轻人玩的东西说了她也不懂。一天早晨,她发现儿子的房门开着,床还是他出门之前的样子。居然一夜未归。晓鸥马上打他的手机,手机却关闭着。她知道他最要好的同学是谁,打了电话过去,儿子果真在这同学家。问他怎么不回家睡觉,他说玩忘了睡觉,到现在一点都不困。

  玩什么能玩忘了睡觉?

  她愣着神想到东想到西,妈阁能有什么可玩的?突然她触了电一样,抄起电话给老猫拨号,让他帮着调查。

  下午老猫的调查结果回来了。儿子跟他的几个男同学去了“贼船”,玩了几把小小的输赢,到天亮才回到那个同学家。老猫说他们主要是玩闹,下注小得不能再小,不值得跟儿子发难。她谢了老猫,拿着手机发呆。一定是卢晋桐把他在赌场的大跌大宕跟儿子渲染过,儿子却当悲壮英勇的故事来听,并受到了启迪。说不定卢晋桐还给他亲手示范过,告诉他什么“小赌怡情”之类的鬼话,明知道所有大赌都始于小赌,每个亡命赌徒都从“怡情”开始。原来梅大榕那败坏的血脉拐了无数弯子,最后还是通过梅晓鸥伸到儿子身上。或者卢晋桐的基因加上梅大榕的血缘最终胜过了梅吴娘和梅晓鸥,成为支配性遗传。也许都不是,人本身就有恶赌的潜伏期,大部分男人身心中都沉睡着一个赌徒,嗅到铜钱腥气,就会把那赌徒从千年百年的沉睡中唤醒。

  她没有惊动儿子,等他回到家,她稍微交代了几句“菜在冰箱里,微波炉里热一热吃”之类,就出门了。不出门她会克制不住自己。

  他昨夜在赌场玩忘了睡觉,那就是玩迷了心窍,今晚他一定还会去玩。寒假结束前还有一周,够了,够他从“怡情”到嗜赌,然后迅速成长成一个年轻的卢晋桐。晚上八点多,晓鸥到了“贼船”赌场,在入口处打好埋伏,等到十一点左右,她看见五个穿着老成的男孩子进入了“贼船”的大门。儿子比他的同学都小,因此穿得更加老三老四,头发也梳成背头,发蜡抹得贼亮,让她想起低档服饰铺的塑料模特,头发是油漆漆出来的。晓鸥简直就不想认这儿子了。其实赌场的人只要多看他们一眼,就会看出五个男孩都是剧中人,正扮演成年赌客的角色,但“贼船”跟其他赌场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看不透他们有多年轻。赌博不分老幼,投身赌博者他们都热烈欢迎,他们早被诱上邪道,赌场早赚钱。

  五个男孩在吸烟区坐定,开始点烟,看人玩牌。晓鸥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像个烟龄几十年的老烟客。为了装成年人混入赌场,他早就开始了必要的准备和训练了。所有孩子都这样,在家长面前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和他们的同辈人中是另一个人,但此儿子绝不是彼儿子,蜕变得让晓鸥既恐怖又迷惑。

  好了,现在他们开始干正事了,一个个掐了烟,从口袋掏出钞票,兑换筹码。隔着一定的距离,晓鸥注意到儿子的赌资最多,大约有四千元。

  儿子上手赢了四千,接下去又赢了一万二千。居然他也懂得闯三关,一定是卢晋桐给他启的蒙。然后他输了两三次,再接下去又赢了五六注。下注的胆子越来越大,眼都不眨,不愧卢晋桐的栽培,现在是卢的好门徒。她看儿子痴迷得两眼发直,简直就是卢晋桐还魂了。子夜时分,儿子输了又赢,台面上还剩三万多。再看看这个人吧,晓鸥更不想认他了:青春痘被汗腌红了,背头也纷乱了,西装被搁在膝盖上,敞开的衬衫领口露出他吃方便面养出的细瘦身子,还差大段的发育他才能算个男子汉。他把三万块一把押上去,晓鸥此刻已经走到他背后,他的同学发现了,都吓得一动不动,也不敢提醒他。专注和忘我使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那一堆筹码上,荷官做手势问诸位赌客是否还要加注或减注,晓鸥又向前跨一步,同时伸出手,把儿子面前留下的几千几百碎码子都推上去。儿子吃惊地回过头,认出为他加码的手属于母亲,一个翻滚从椅子上站起。

  “都押上啊。看你今晚手气挺旺,还不多赢点儿?坐好。”

  儿子乖乖地坐回去。完全听不出晓鸥是毁他还是帮他,也看不出她对他玩这种罪恶游戏的态度。荷官再次比画,还有人要改变现在押的注没有。儿子摇摇头。他这才发现同学们一个个都溜走了。儿子指挥家一样一抬手指,荷官开了牌。晓鸥浑身发抖,因为从哪个方面看,儿子都不是新手。她在儿子旁边坐下来,问他哪来的赌资。儿子不作声。又问,儿子小声地甩了一句,反正不是她的钱。她的确没有发现自己的钱出过差错。是卢晋桐给他的钱,卢在临死前留给他一笔不大的遗产,而他向母亲瞒下来了。老子曾经差点输掉了裤子,晓鸥的出走使他稍有醒悟,没输完的,现在由他儿子替他输完。一定的。

  揭开的牌显示儿子赢了,一下成了七万元。晓鸥一把将所有筹码扫入自己张开的皮包,向兑换处的柜台走去。没想到老史为她设计为她量身定做的皮包当此用途这么适用。儿子紧跟在母亲后面,嘴里“唉”了两声。

  筹码被柜台兑换时,晓鸥对柜台员声明,她只要一千面值的港币。儿子紧张了,往前凑了凑,似乎母亲抢了他主角的镜头。两人无声地等待着,等几摞钞票搁在柜台上,晓鸥和儿子同时伸手去抓的时候,儿子下意识地用肩膀撞了一下母亲,好比足球将要进门之际,任何阻挡都要被撞开,被排除。

  这一下居然把晓鸥撞开了。她不想认儿子,结果是让儿子先不认她。儿子抓起所有钞票,看着木呆呆的母亲,刹那间知道错了,把所有钞票捧向晓鸥。

  “妈,给你!”

  他年轻的脸上出现了自豪,出现了终于能报效含辛茹苦的母亲的自豪,还有就是一种还愿的释然。他忘了钞票的来路,似乎他为母亲争了光,捧着的是为母亲赢来的奖杯或勋章。晓鸥努力克制浑身的颤抖,接过钞票,不敢看儿子一眼。这是报应。她以为干上叠码仔的行当是报复卢晋桐,替梅吴娘报复梅大榕,现在她自己得到报应了。

  她走出“贼船”赌场的大门,走进罪恶的妈阁。早春的妈阁感觉那么不洁,风是黏的,就像万人过手的钞票摸上去那种黏糊糊的感觉。

  开车回家的一路,她没有说话,儿子跟她搭了几句腔她都没有回答,因此儿子只有自顾自哼着没头没尾的流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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