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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乔怡一进门,丁万马上嚷道:“又来了一个,现在单缺杨燹那黑家伙了!”

  要不经提醒,乔怡压根不会想起什么星期天。掐指算算,到此地已是第三天,毫无进展的工作使她感到日子都过得板结了。

  萍萍挺着大肚子在摆冷盘,忙得顾不上搭理人。据说今天由季晓舟主厨,操办“正宗川菜”。丁万衣冠楚楚,显然是穿着演出的毛哔叽军服。他用一盒“555”烟贿赂了服装员,才把这套行头借出来。丁万素来不修边幅,自打仗回来截了肢,越发邋遢,衬衣往往比军衣长,一说他倒满嘴理,“人都不齐整了,穿那么齐整管屁用?”

  今天这一身笔挺,成了他拒绝干活儿的理由,萍萍求他剥两瓣蒜都不行。他拖着那咯吱作响的假腿在屋里转悠,说是要找个最佳角度,让女方进来第一眼看不见他,第二眼就看不够他。

  乔怡把丁万安置在窗口,阳光在上午十点照进来,能给他平平的圆脸增添一些凹凸感。

  “不行,不行!”萍萍反对,“我的窗帘那么鲜,把他的脸衬得又脏又老!坐沙发。”

  “坐沙发象个胖首长!”季晓舟笑道。

  “胖厨子!”萍萍笑得打转。

  丁万一嘟嘴:“我都折腾出汗来啦!”

  “那坐这儿吧,书架。你也可以随手翻本什么。”乔怡搬了个凳子过去。

  又是萍萍反对:“那里正对着门,人家进来先被你戴的这两个酒瓶底子晃花了眼。”

  “乔怡的意见对,坐书架旁边,侧着点。”季晓舟站在灶边关照着。

  “他懂个屁,那么一坐,你全完了。”萍萍又把凳子搬回来。

  丁万泄气地,“得啦!我躺着行不行?弄块布给我盖上,喊一二三揭开,给她变个古彩戏法!……”

  大家都乐了。萍萍一挥手:“随便坐哪儿!这有什么相干,关键是心灵美嘛!”

  “那也不能一见面就先掏心给人家看呀。”乔怡笑道。

  “他好不好,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反正看得出!”萍萍认真地说。

  “那是你,”季晓舟端着个砂锅进来,“你眼里有‘遥感仪’。”

  这类相亲真令人头皮发麻。丁万点燃一支烟想。每到这种时候,他总要想起那位不期而遇的纱厂女工。

  那天丁万去百货公司准备为他即将过七十寿辰的老母亲选一件礼物。他把轮椅停在门外,拖着残腿挤进了商场。那是个星期天,各种柜台边都站满汗渍渍的男女老少。他几次被那些健壮的胳膊肘顶出来,险些跌倒。天的温度和人的温度加在了一块,他又热又累,打算退却了。这时,人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呼。他转过身来,见围在柜台边的人都不见了,似乎都被某种更精彩的东西吸引到商场中央,在那里聚成了—个圆圈。只听有人说,“这老太婆这大岁数还往商场跑什么?没给挤死就不错了!”……

  他拄着拐噔噔地走过去,人群为这位残废军人让出一条道,似乎这类事理所当然该由军人来管。丁万看见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奶奶躺在地上,脸色发紫,嘴边挂着白沫。老奶奶新衣新裤,但看得出来不是城里人。丁万一手撑着拐杖,一手去拉老人,不料突然重心偏移,只靠一条健康的腿支撑不住,叭地摔倒了。

  “看,看啥子嘛!有手有脚的都不晓得来帮一把!”丁万抬起头,见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女子,生得大手大脚,大眼大嘴,完全没有南方女人的那种灵秀。她毫不费力就将丁万扶起来,又把着老奶奶的手腕说:“还有脉。走,送她到医院!要有车子就好了!”

  “车子我有,就停在门口!”丁万忙说。

  “让开让开,一个病老太婆,有啥看头!”她说着,似乎不费力地将老奶奶平托起来,回头朝丁万一摆下巴,“你前头走!”

  人群中一位胖胖的妇女叹道:“啧啧,这两口子逛商场,也不顾顾老娘,老婆婆遭挤成那样……”

  “放你屁哟!”她把老奶奶往上颠了颠,忙里偷闲地骂道。

  到了商场门口,她问丁万:“车呢?……啊,搞了半天,就是这破车呀?”

  丁万苦笑,她也噗哧一声笑了。

  两人把老太太扶上轮椅,她推着,丁万吃力地跟在后面。又换了一批围观者,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回是个矮个子女人担任讲解:“这两口子硬是‘五讲四美’哟!那个婆婆算是遇到好人,不然……”

  她又回过头:“放你屁哟!”

  然后对满脸尴尬的丁万开朗地笑笑,“这些人,你吐泡口水在地上,他们都会围上来看半天!不信你二天试试!”

  她见丁万越来越跟不上,便说:“你回去吧,我不得要你的车子。你留个地址,我一会给你送回去就是了!”

  但丁万最终还是跟到了医院。背上的衣服全汗湿了,那是疼出来的——真假腿的接触处磨得渗出了血。好在老奶奶不过是中暑,经过抢救,很快脱险了。丁万见医生摘下口罩从急诊室出来,赶忙上前阐明了他和这个女子及老太太的关系,生怕再次闹出什么两口子之类的误会。他理解女性:把她们和一个残废的、不美的男人组成一对,必然引起她们从心理到生理的反感。女性都是极顾体面的,这也是入情入理的虚荣心。不料他正向医生结结巴巴地解释,那女子却撇撇嘴道:“你何必嘛!管人家怎样想。”

  “我倒不怕啥,就怕你……”丁万头一次在人前拙口笨舌起来。

  “我倒不怕啥哟,刚才我是怕你多心。”她哈哈笑起来,“你一个有家有口、有妻有女的遭那些人胡编排……”

  丁万脸发烧了,嗫嚅着,绕着圈,暗示她:他赤条条光棍一人。

  “咦,为啥子?”她惊得赶快离他远一点。

  “我……你没看见么?我是残废。”

  那女子沉默了。两人一直沉默地坐到天黑。护士拧亮了走廊的灯,告诉他们,老奶奶已安然入睡。告别时,女子告诉他,她叫薛兰……

  正在这时,黎队长(现在是文工团的副团长)走进来。他的敏捷与他年龄不协调,据说他高兴起来依然能将腿扳过头顶。

  “丁万,准备好没有?”

  “准备完毕!”丁万打起精神答道。他越来越感到这类相亲不是为自己,而是要让众多的好心人称心。

  “还有半个钟头。我在大门口等着,她一到我就领来。”黎副团长严肃得象舞台监督。

  “先别暴露你那条腿……有了感情她自然不会计较。”

  “那……我不能总坐在这几,要是去看个电影,溜个弯子什么的……”

  “马还没影,先愁备鞍子?真是。”黎副团长说罢要走,又回头叮嘱道,“你得忧郁点,别那么贫嘴,逗乐,这年头忧郁的男人招人爱,高仓健式的忧郁美迷倒了多少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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