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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杨燹舔舔嘴唇,郑重宣布:“好吧,趁干部们都在,免得你们以后费猜疑——我和她从今天正式建立恋爱关系。是正式的,不是胡闹,就这样。”

  这“谜底”亮得太早了,早得众人都不甘心,不过瘾。

  “明天开全体大会!连带昨天擅自拉幕,破坏演出,你俩一块做一次深刻检讨。杨燹,你还可以把刚才那些话向大家宣布……不脸红!”

  “我除非撒谎才脸红。”杨燹泰然说道。乔怡却羞得无地自容。

  出了屋,乔怡委屈地伏在墙上哭起来,而杨燹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朝自己寝室走去。

  第二天一早刚起床,几个战士敲着锣鼓往徐教导员门上贴了张大红纸,表彰杨燹“奋不顾身救战友”。徐教导员看了半晌,又思付半晌,最后决定不召开那个“全体大会”了。大概他认为杨燹功过两抵吧……

  两人推开接待室的门,长椅上已空无一人,大概那张床位腾出来了。乔怡看了杨燹一眼,发现他脸上也有些不安。这一老一小,又是夜里,毕竟让人放心不下。

  “在这里坐一会,对你我更合适。你说呢?”

  乔怡耸耸肩。

  “敢坐到我旁边来吗?”

  她又耸耸肩,表示没什么敢不敢,是不必要。“你最近在干些什么?”她问。

  “几乎什么都干。你该问我没干什么。”他嬉笑着。点烟时,火柴不等擦着就断了。

  “我是来出差。为一本小说,描写自卫还击战的一个挺真实的故事……”乔怡定定地看着他。

  “那小说值得你跑几千里?”他叵测地眯上眼。“现在发现不值得了。”

  “质量不高?”

  “我看不出来。因为在读它的时候,我太感情用事。”

  杨燹认真地点点头:“哦……”

  乔怡突然笑了。这家伙准备跟我装到底吗?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作者是谁,正犯愁怎么跟他取得联系。我任务很紧,一个星期就得赶回去。”

  “一个星期在这个城市里找出个把人来是怪难的……”

  “不等找到,我就累死了。人海茫茫,所以我只好等他自己浮上来。”

  乔怡暗想,这象两个间谍的谈话。

  “好吧,那你等吧。”杨燹打了个大哈欠。奇怪,他脸上始终不动声色。真不象是在有意卖关子,作弄她。

  “我明天,不,今天一早就得奔考场。我得回家睡一会。见鬼,这夜够短的!”他扔掉烟蒂。

  “你……考什么?”她突然想起他那随口编歌的本事,“是考作曲吗?……”

  “不,那是什么无聊玩艺。我报考的是生物学研究生。你忘了,我伐过两年木。”

  “你的志趣多得可怕。”

  他哈哈一笑,扣上军帽。

  “你对我的一切都打听了么?”他问。

  “我不爱打听,但自有人告诉。”

  “黄小嫚的事……?”

  乔怡笑笑:“所以我奇怪你干吗还来看我。”

  他眼神黯淡了:“不管怎么说,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女孩子……再见。”

  栅栏门锁着。他绕过那间接待室,两三脚就登上墙,又无声地落到墙外地上。隔着镂花墙砖,他对乔怡说:“我考得好或者不好,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在这时候来呢?……”

  乔怡不能带着这一腔七颠八倒的脏器回那间闷人的屋子。她需要大量的氧气才不致窒息。她站在昏暗的院子里,没人告诉她现在该怎么办。

  杨燹,你索性改名叫“灾祸”更好,总是搅得人不得安宁。还有那该死的小说,作者到底是不是他?……考研究生,那是需要全力以赴的,哪儿还腾得出空来写小说?你瞧他忙的!

  她掏出小本,在杨燹名字后面画了个问号。

  除了他,这篇小说会是谁写的呢?

  第10章

  “应该是几个人?”

  “连上你,应该是八个。”

  赞比亚庆幸,掉队的好歹是两条汉子。剩下的除了他还经得住几番折腾,其他的都象已去掉了半条命。四个姑娘中最健壮的大田,忽然瘦得脸变了型;最活跃的桑采,连抬抬眼皮都慢吞吞的;荞子就更不用说,脖子一耷拉似乎就要折。反倒是小耗子与平素没太大区别。这小东西的耐受力是天长日久培养的。

  数来宝把冲锋枪都背反了,遇到情况,他准把枪托朝前。

  赞比亚的全部下属都在此了。他心里苦笑:他们将均分他的力量!六个身躯的行动,将指望他一个脑瓜来指挥。可怜他刚刚积累的这点战场经验啊!

  他还有什么?手表带上有枚指北针。口袋里那张军用地图,昨夜泅水时已泡得稀烂。他凭直觉估摸,他们离公路更远了。大部队推土机似的开过去了。要不是头部负伤,他说什么也不会接受护送伤员的任务。那样的话,他将是“推土机”上最得力的一个部件。而不会被丢在这块被“碾压”过的焦土上,陪着这四个姑娘和半个男子汉。窝囊!糟心!他妈的!……

  假如没有他,这些个漂亮的女兵们没准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不,假如没有他,她们反而更安全,这会儿说不定在后方啜菠萝汁呢。是他把她们的安全换了一车伤员的命。这交换是否“等价”呢?……

  “走吧。”赞比亚背好所有装备。

  “往哪儿走?”数来宝问。眼镜空着一个镜片,一暗一明,很怪诞。

  “问什么,跟我走就是了。”

  赞比亚已经习惯用这奇怪的姿势走路,两腿叉得很开,迈步又很大,然后迅速将伤腿拖上来。这步子看上去又蹿又跳,倒比正常人还快,象只大袋鼠。

  大阳在雾里朦朦陇陇,光线被海绵一样的厚雾吸收了,而浸透阳光的雾使人想起澡堂子:温热和潮湿交融。

  这支特殊的小队伍向前走着。所有人都沉着脸。

  他们之间已不再谈话,该说的已说完了,彼此间都感到不可遏制的厌烦,一句话不当心,就会惹出一场脸红颈胀的争吵。这种隔阂需要一个明确的、共同的目标,方能消除。他们急于弄清每迈出一步在接近什么,哪怕直接走向死亡。然而他们只能这样机械地走着,四肢软绵绵地走着。赞比亚心里就那么有底?未必。

  他们走着。渴呀……

  他们走着。肠胃在自相残杀……

  他们走着。大脑已不再输出任何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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