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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模样斯文的中年旅客说:“她能打多少水?让她打一点算了……”

  乔怡往前凑了凑,看见乘务员面前站着个小姑娘,细细的辫子,黑黑的肤色,众目之下拼命把脸往胸前埋。乘务员手上拎着的一只老式行军壶显然是她的,水壶上油漆斑驳。

  “你下次还来不来了?”乘务员问,她也急于下台阶。

  小姑娘连忙摇头。她看上去十来岁光景。

  “也难怪她,”一个采购员模样的老头说,“硬座那边挤死人!过道上全站着人,洗脸间也站满了人,有水也接不上!前几天宝成线塌方,几趟车的旅客都积压下来了。”

  乘务员将水壶还给小姑娘:“走吧走吧,下不为例。”

  小姑娘翻眼看了她一下,嗫嚅道:“可,我还没打到水呢……”

  “你还想打呀?!”

  “你自己说‘下不为例’……”小姑娘声音更轻了。

  看来乘务员刚把这个成语真正弄明白:“吔吔,你小小年纪嘴还怪嚼!现在都要洗脸了,水不够了,要打到别的车厢去打吧!”说完,推着她往前撵。

  小姑娘拧着肩:“让我打吧,我爸爸要吃药……”

  乘务员怔怔的。乔怡走过去,拿过小姑娘手上的壶,朝自己铺位走去,把昨天准备的大半壶桔子汁倒进那只老式军用水壶。在她全神贯注倒水时,发现小姑娘从斜下方投来直愣愣的目光。

  她俩的目光相遇了。乔怡这才看清她的脸,一下子张大了嘴,“啊!你是达娅?”

  小姑娘眨着黑眼睛,她那个民族的烙印全体现在这双无惧无畏的眸子里。当年在阿坝草地的雪窝里捡到她时,她只有一尺多长,裹在一块老羊皮里,全身发紫,差不多算死了。经过抢救,当她终于睁开这双美丽的黑眼睛时,全体女兵都激动得哭了。她几乎在演出队每一个人的棉衣襟里酣睡过,当然,睡得最多的还是她现在的父亲、徐教导员那干巴柴瘦的怀抱里。那次巡回演出一路上他总是一手抱着达娅一手拉大幕,一边吆喝演员一边哄孩子。从那时人们才忽然发现,徐教导员并非没有柔和的线条——有人曾叫他“平行四边形的酋长”。

  达娅不笑,也不说话,但看得出她心里并非无话。她十分拘束地坐在下铺上。

  “你爸爸在几号车厢?”乔怡问。

  小姑娘伸手指了指:“前面。”

  “我去把他找来,你等着。”

  “不,”达娅捧着水壶站起来。

  “为什么?”

  “不。”

  她黑黑的眼睛透着怨艾,嘴绷得很紧。她记得父亲离开部队时,下属们都没有去送他,可她多么爱他们啊。那个早晨,天很冷,下着雾……吉普车开出院门很远,才听见尾随而来的起床号。父亲哀哀一笑:“他们起床喽,该出早操喽……”

  乔怡从挎包里掏出一盒蜜饯:“给,吃吧。”她挨着达娅坐下来,似乎生怕她跑掉。过了一会儿,她把一张纸条交给乘务员,让她送到广播室去。

  山西定襄的徐永志同志,请听到广播后到4号车厢,有人找。

  喇叭响了。达娅猛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乔怡。乔怡笑了:“你爸爸马上就来了,他有病,我和他换位子。”

  约摸半个时辰,一个穿旧军装的老头出现在乔怡面前。他满脸是汗,显然是从人缝里挤过来的,脸上带着惊慌的表情,他以为达娅出了什么事。

  “徐教导员!”乔怡叫道。

  他茫然的眼睛陡然亮了,而在亮的同时又陡然陷进深深的眼眶。

  “就是你使大喇叭喊我呀?小乔子,你怎么在这里?……”他激动得耳朵都红了。

  乔怡赶忙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这手不及从前有力了。五年不见,他的脸似乎增加了长度,缩减了宽度,显得更瘦了。若不是那对颇俊气的剑眉和一身军装,看上去与一个从未出过山的太行老农别无二致。他虽然没佩戴领章帽徽,但依然风纪齐整,浑身透露出一种军人气质。

  “我出差。您呢?”

  “我……也算出差吧。”他笑起来,两个嘴角各聚起三条褶子。

  达娅递过水壶:“爸,你吃药。”

  徐教导员顾不上她,用手一挡,继续和乔怡说话。“听说你也上了前线?……好样的!都谁去了?”他叉开五指,准备计数。

  “数来宝丁万,了不起廖崎,三毛季晓舟,耗子黄小嫚……”

  “全是水泊梁山的好汉呐!”老头儿开心地笑了,“达娅,你回去照看行李,我一会儿就过去。”待女儿一走,他忽然问:“小乔,桑采那娃娃到底出国了?……”

  “啊,对。”乔怡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军装口袋。那里面有封带香味的信,厚厚的,足有半两沉。她临上车前接到了这封信,到现在还没顾得打开看。她本想就此拆开,和徐教导员一块看,又怕桑采信中写了什么伤他心的话。她上一封信是两年前刚到美国时写的,除了介绍美国之最,例如苹果最好吃、鸡最难吃,牛奶最便宜、烫头发最贵之外,还谈了几句担忧。她不知今后的路该怎样走。她说她曾走过弯路,不过那主要怪徐教导员。

  徐教导员期待乔怡的回答。神情有些怯生生的,似乎眼下他不配提起她了。

  “她很好,在美国大概上了大学。”

  “哦,哦……”他还想听点什么,半张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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