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绿血 | 上页 下页


  天黑极了,刚下过一阵雨,路微微发白,那个凶神似的家伙一副巍巍然的体魄,披着的雨衣因淋了雨而反光。’

  车上没有人动,两天来他们听吆喝实在听够了,这个由宣传队临时组成的“前沿鼓动组”—直跟随军“前指”行动,未捞到“鼓动”机会。昨天奉命去给炮团送给养,本打算顺便搞一场小型慰问演出,可炮团接到命令紧急转移,团长红着眼朝他们挥手:“快撤快撤……什么工夫了,还有闲心看你们瞎白乎?!”回到“前指”,又有一位参谋打发他们:“首长命令,鼓动组撤回后方,快走快走!”接着又碰到眼下这位!

  “嘿!叫你们马上下车,没听见吗?!”那人抹下雨帽,头上缠的绷带在黑暗中显得耀眼。

  司机站在车踏板上抽烟,一个穿白大褂的军医在同他柔声和气地交涉。司机一口一个“不行”,说他既受了命就得“交差”。

  车上的七个文艺兵很快弄清了情况的严重性,停在他们面前的那辆车上满载着急需手术的重伤员,而车却受了致命伤,前轮报废,司机一名牺牲,另一名胸部中弹,正在抢救中。现在他们在请求换车,不然这些伤员和随行医护人员将受的威胁是明摆着的,而这个蛮横的大个子是负责警卫的,他自己也是轻伤员。

  “副营长,既然讲不通,就让他们先走吧,我们再等等……”军医对大个子说。他气馁了。

  “等?你担保很快就能有车?喂,车上的听着:有点阶级感情的就给我下来!”

  司机接着吼:“不许下!谁都不要动!”

  医生终于忍不住了,拽住司机的手腕,哀求道:“请你去看看,那是一车伤员!靠氧气和输液维持生命,随时可能停止呼吸……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老掉牙的话你过去没听过吗?”

  “我不管!我管不了那么多!……”

  司机说着要往驾驶室里钻。而车上的男兵女兵却鱼贯跳下,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呆立在雨地里。双方僵持着。战争中,人的脑子变得单一,执拗,仿佛只被自己直接的责任所主宰。

  “看见没?四个女同志!……你让我咋办?!”司机往身后一指。那些及时从军帽里滑出的小辫子加强了他的说服力。

  大个子朝那些带辫子的身影瞅了一眼,声音低了八度,变得沉重而沮丧:“那么伤员怎么办?这公路上验时都会出现敌情……”

  站在一边的文艺兵们或先或后都听出这大个子嗓音十分耳熟。那个瘦巴巴的姑娘荞子比别人更敏感,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

  是他?是他!……

  枪声——公路旁的山坡上响起枪声。争执的人顿时静下来。

  “掐灭烟头!不许还击!”大个子低声命令道。不管他事先做了多么充足的精神准备,这时却仍不免感到意外。现在系在他身上的不仅是十多名伤员,还有四个女兵。女兵,她们来这种地方造什么孽!

  枪声逼近了,显然是冲他们来的。司机朝演出队员们一摆手:“上车!……”

  “站住!”大个子急得端起了冲锋枪。大田挺了挺饱满的胸脯,举起右手:“我不上!”她回头逼视着其余人:“我们不能……”她哽住了。

  大家明白她要说什么,但一时间都沉默着。这是战争,生死之间只留一条夹缝,让幸运者通过。他们在作最后的犹豫,这犹豫来自潜意识中暧昧的求生本能。但他们立刻为这一剎那的沉默害臊了。

  “我们得让伤员先走!”三毛说。

  “对!快走吧。我们掩护……”采娃奶声奶气的嗓子显得不合时宜。

  大个子副营长将两条伸开准备阻拦他们上车的胳膊放下来:“谢谢你们……”

  “啪!”子弹擦着人们的头皮飞过。

  荞子和大个子副营长同抬一副担架。夜空似乎被雨坠得兜下来,悬在人们头顶。四周更黑了……

  不知是夜里几点?乔怡艰难地闭着眼,懒得再次看表。

  她有失眠症。似乎从边境战场那几夜不寐,她就落下这毛病了。失眠使本来多思的她更加敏感,而敏感又使她格外多思。

  直到天光从窗帘缝隙之间透进来,她才渐渐朦胧过去。说她睡着也很勉强,因为梦闹得她比醒着更累。

  她常常梦见白天从来不去想的事……

  比如外婆……

  又是那个向来恶狠狠的外婆。她死去十多年却从未离开过她的梦。外婆耳朵背,所以她用自己认为适当的音量讲话,而街坊四邻总以为这个老太婆终日在发脾气。她大声嚷嚷反使家里其他人养成窃窃私语的习惯,似乎为了平衡。外婆一边嚷一边用戒尺打她的手背,她又恨又怕,越发不能在钢琴键上完成那倒楣的《偷渡》。她在梦里也奇怪:外婆不是死了吗?……她是被一大群穿黄军装、扎宽皮带、套红袖箍的人一路喊着拎出弄堂的,那些人的嗓门居然比外婆还要响。他们把外婆架到大马路上,全家都不敢跟了去,只聚在窗口,看着老外婆在暴烈的太阳下打颤,最后终于象融化了似的慢慢瘫下去。她脖子上挂的牌子上写着“反动教会组织头目”,背上还背了个一米多高、生满红锈的十字架,那东西许是从某个教堂顶上拔下来的。外婆死了,她的脸倒比生前显得和蔼:家里没有一个人哭,唯有她哭了。她守着外婆,坐在马路沿上不声不响地流泪。马路上尽是匆匆忙忙的脚,来来去去的腿,她缩作一团,生怕被那些腿脚踩着,她更担心他们会把外婆踢痛,一个小男孩朝她吐了一口唾沫,—个小女孩扔给她一分钱……外婆说不要记恨侮辱你的人,也不要接收别人的怜悯……啊,外婆不是死了吗?

  她使劲睁开眼,体会着现实。她盯着行李架上垂下的两只小红苹果,希望梦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她怎么梦见的不是杨燹而是外婆,她真有点儿恼恨自己。

  六点半,列车广播室开始第一次播音。上下左右的铺位上都开始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开始吃东西了:塑料袋的声音。

  乔怡发现枕巾有些潮,梦里的泪流到现实中来了。谁说人不能与过去见面?她轻轻捶打着昏胀的脑袋。脑袋真是个奇妙的玩艺,那里面说不清是几维空间。得起床了,为彻底摆脱那个潮湿的梦。她从小就爱做梦,只是很少做美梦。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命运的暗示。若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

  洗脸间里有人在大声喝斥什么,是个喇叭似的女高音。

  “这个乘务员太过分了,人家不就是打点水吗?”

  “就是。看那小姑娘让她吓成什么样子……”

  大概这议论声被乘务员听见了,喇叭口立刻转向这边。“你们了解啥子情况嘛!特快列车上水的站少,一般只保障卧铺车厢……”她哇啦哇啦地喊道,一口四川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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