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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大勇说:你眼是花,移民局盘查的时候,混进一个来,你都没看见。

  三叔公用蒲扇在女仔身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扑打,这时忽地住了手。

  那个高于其他人的女仔此刻极想变矮。她稍驮下身子,脸隐进披散的头发。

  大勇笑眯眯地说:混进来想跟着一块喝粥,是不是?女仔们沉闷得真如一堆肉。

  你们里头,谁是混进来的?大勇问。还是没人吱声。

  已经给洗脑了。好。他走到高个女孩对面,身子弓下,去找那隐在头发下的脸。

  她给逼得抬起头。

  大勇拖她到人群外:来来来,让我好好看看,好久不见了。那次见你,你穿着拯救会的洋面口袋,是吧?

  她两手捂在裆间,样子像是盼着谁有刀有枪赶紧给她一下。

  大勇说:拯救会把你教成个奸细,派给了移民局;移民局又把你混到她们里头来,要你把贩人市场的暗道夹墙都搞清楚,是吧?

  大勇记得在押送那女孩去陈瘸子虾寨的时候,他看见对岸的火光大起来。但那时他顾不得别的,他知道女奸细和拯救会正在里应外合,不马上转移,一窝人都要给抄掉。

  他没料到这场人劫会如此浩大。戏院子的两扇门全不见了,赌馆的几个子在满地寻麻将牌。越来越多的人出了门,在垃圾里辛勤地翻刨,刨到什么的人就喜洋洋出个高声。

  今早天刚亮拯救会的两个女干事到了陈记虾寨。大勇一见女干事身后的男人,知道是全副武装的便衣警察。女干事们对着大清早吃喜宴的一寨子人说:我们不允许你们娶拯救会的女翻译。

  四十岁的新郎陈瘸子从洞房迎出来,步子颠跛得十分喜气。他说:我哪有那么大艳福娶你们拯救会的女翻译哇!新娘刚从中国来。

  陈瘸子指指泥棚里红被褥上坐的一个红身影,头上一块红布从脸盖到膝盖。

  把红布揭开,我们要看看。女干事玛丽说。陈瘸子问围上来的客人:她说什么?

  一个客人说:人家说,把红布揭掉,人家要看看。陈瘸子笑道:我还等不及要看呢。

  女干事多尔西说:不揭开怎么知道你娶的不是我们拯救会的人!

  客人把话译给陈瘸子。

  陈瘸子笑得更大些:我还想一揭揭出个女翻译呢!又读又写又靓!

  多尔西说:你怎么能娶我们的女翻译呢?

  陈瘸子说:我要不瘸我就娶呀,听说她们都会唱洋歌,那还不跟娶半个洋婆似的!

  客人把这话也翻译得一字不漏。两个洋女子全粉红脸起来。

  一百来个吃喜宴的客人此刻全从各种形状的餐桌上包围上来。大勇在人群尾巴上,人见他不慌不忙缠起辫子。也都跟着缠起辫子。

  玛丽见所有人都在不慌不忙缠辫子,使了个眼色给多尔西和那便衣警察。

  多尔西十分懂道理地对围上来的人群说:我们只要看一眼。我们只要核实她不是我们的女翻译。

  人群中有人说:你们的女翻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除了是你们派她来当奸细的。

  玛丽说:住嘴,我们从来不用奸细这样的丑恶手段!那你们用什么手段?大家问。

  便衣警察说:不必跟他们废话。他走向那天红地红的泥棚洞房,同时拔出枪来。

  洞房深处的红妆女子突然动了,起身向门口走来。她和陈瘸子的瘸步伐很相似,深一脚浅一脚瘸到门口。人群后的大勇在她身上欣赏自己制造残废的手艺。新娘倚门站着,似乎很想参与门外的热闹。

  玛丽按住便衣警察,自己朝新娘的红盖头伸出手,伸得那样举足轻重因而缓慢。

  新娘却一耸肩,吭地一声,朝门外泥土上擤出一泡鼻涕。

  客人群中谁大声说:陈瘸子,别怕,他们敢碰她,我们这么多手还不把他们当虾剥了?

  又有谁说:陈瘸子找一个跑一个,这回好不容易找来个瘸子同他般配,又成了女翻译!

  谁谁谁一齐说:你们自己的女翻译不好好看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做奸细啦!

  那就揭啊!我们也想看看女奸细长什么样。红妆女子听到此急忙瘸回洞房深处。

  拯救会的女干事们商讨一会,对陈瘸子说:我们会请你到法庭上去解释。

  大勇几乎与拯救会的女干事前后脚出了陈记虾寨。他知道这事已完满了断了,下次两个女干事再来,她们会看见一圈围坐的女人飞快地剥虾,女翻译也好,女奸细也好,统统不见了,有的就是一个挣五分钱剥一磅虾的村妇,和所有村妇一样碎嘴、勤劳。

  如果再晚些来,拯救会的两个女干事会远远看见陈瘸子的杨木扁担一头挑虾,一头挑着个大肚子女人。那女人会安详地啃一根甘蔗。两个一心拯救她的女干事会那样瞪着那大肚子女人一路吐着甘蔗渣被担上进城的公路。她俩将在一副扁担、两只筐的几何构图上看到一种超越她们理解的平衡与稳固。

  太阳两丈高时大勇进的城。唐人区已成全城的垃圾场。人们不往外清除垃圾,而是一点点把垃圾搬回家,慢慢去消耗。所有的东西都变成垃圾,再通过垃圾变成别的东西。废与新只是一念之差。

  大勇发现自己握马缰的手握得生疼。

  一个老爹背个篓子在拾地上的脏内衣去糊鞋壳。他捡起一块红色的绸衣襟对着太阳看着。

  大勇的目光突然被这块蒙住太阳的红色绫罗拽过去。他见它比地上所有的衣服渣都细腻,每一朵花都是极昂贵的绣工。他认识它。

  老爹说:是我找到的。

  大勇说:丢,是你找到的。他不费力地抢过那块绸,把老爹给甩在地下。

  大勇跑进扶桑房内时,扶桑正在吃一个奶白的鱼头,见他她说:汤煲好了。

  他腿软地站一会,步子走得一步一塌,朝她跟前去。她穿件奶白和尚领的小褂,从领口露出一片胸,连同脖子一块,上面给手指抓得如刚耙过的地。

  大勇上去,拽她到怀里。好大一会他说:我得把你杀了。

  扶桑见他饱满的大黑眼珠上蒙了泪,发灰了。她忽然意识到嘴里那根鱼骨唆得没了味,便用手接着,将它啐在手心上。

  大勇说:街对过的布行老板今天一早把老板娘杀了。扶桑轻轻点头,认真看着他越来越灰的眼珠。

  老板娘给白鬼们当窑姐拖到街上,大勇说,老板是帮老板娘杀她自己。

  扶桑微微笑道:他们是俩公婆。

  大勇说:你要是我老婆我也帮你。你放心,我会好好葬你,就跟葬我老婆一样。他想起什么,从胸口抓出项链上坠的翡翠锁:我把这个给你衔到嘴里,运你回我家。扶桑知道这是她活着时绝不能享受的待遇。她回报地看着他,非常地领情。

  大勇心很深地看着她。

  大勇抱起扶桑厚重的整个身子,搁到床上,敛葬地一样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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