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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你被拖了进去,他们轮流钻进帘帐。

  你没有救命救命地喊,没有去抓去咬。你的手向他的上衣摸去,在他狂躁的耸动中,你用牙咬掉他胸前的纽扣。

  你没有骂他们畜牲野兽,你仍向着一片虚无张开你的身体。你尽量地一次次开放,只是在两只拳头中握着满把的纽扣。

  警察的马队赶到时,你两只手满是大大小小的纽扣。天亮了,火熄了。你将这些纽扣全搜集起来,带回了你一片狼藉的小楼。你把所有纽扣放进一只空粉盒,关上盒盖,晃了晃,听它们沙沙的撞击声。你从来没有这样奇怪的眼神。

  唐人区一早便恢复了它的生命,一天生意也不愿丢。

  一种稀里糊涂的和解已形成。而你的眼神让我想起疯人在苦苦思索时那吵闹的哑然。

  从此,当你独自一人时,你拿出这盒子,将它在耳畔沙沙摇晃。你似乎在晃一个不肯给予回答的人。

  让我用什么来把这个概念向你解释清楚?这个——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都以暴力来占有你——可怕的字眼强奸向你讲清呢?

  那些强奸者已恢复了有头有面的生活了,他们在穿衣或脱衣时发现一枚纽扣的失踪,也像你一样,他们刹那间陷在一个谜中。

  黑暗中,克里斯发现自己汇集在一个人群里。有人骂着谁:撕了她!撕了它!撕了它!

  这是干什么?克里斯揪着一个哗啦啦地抽着裤带的人。

  干什么?干完你就知道干什么了?放开我!你这小屎蛋儿!

  揍死他!这小屎蛋也想挨操!放开我放开我!

  你这黄面孔婊子的情人儿!你才是黄面孔婊子的情人儿!揍死这小屎球儿!

  你才是黄面孔婊子的情人让我把这小屎球儿一块操死!克里斯从来没见过如此的黑暗。人们在急促地做着一件重要的事情,火气都大得吓人。这无出路的乱和黑暗使克里斯只听见天地间一股粗重的喘气。费了半天劲,他才弄明白那是自己的喘息。

  第30章

  大勇走过唐人区烧塌的房,走过地上厚厚一层烧黑的海蛎,然后走过窑姐们的裹脚条,绣鞋,一片一片碎了的彩色绸衫。

  两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抬出一盆刚磨出的豆浆。茶馆老板正在大声骂一个伙计,伙计挤眉弄眼却无声地还嘴。一个巷口走出个倒马桶的人,一手拎三只马桶。

  大勇对茶馆老板说:去,煲些茶来我喝。老板对伙计说:去,煲些茶来。

  伙计说:你不知啊?茶壶昨晚都拿去打鬼佬啦。

  竹器作坊最忙:所有妓馆的灯笼都给白鬼们毁了,他们要扎糊出几百只去添补。

  大勇牵着马,四处看着:这里安宁得像台风扫荡之后。所有的垃圾都沉淀了,生机在一点点抬头。这个早晨只是比往常来得晚些。

  昨天见火光时,大勇正在海湾东岸。那时火还没烧得不得了。这个城市见火光是三天两头的事。连他自己都是放过几把火的人。他也没多想什么,进了拍卖场地。

  女仔们已脱净衣服,一个个过秤。三叔公伸手捏捏胳膊和腿,随口评价肉的虚实。

  大勇坐在靠墙一把椅子上,刚抽完雪茄。他已不嚼烟草了,因为时髦人都不嚼它。再说腰问缀一个贵重的雪茄剪子,便又给全身添一件首饰。他收起雪茄,抬头见女仔群落里有个稍显高壮的女仔,他盯她一眼。

  那女仔有十七八,明显在躲他的盯视。

  大勇说:三叔公你给她们一人喝了三斤水。哪里是水?三叔公说:她们喝掉我三大盆粥!在船上两个月没得一口粥喝。

  大勇正用一根发丝在牙缝里拉扯。随发丝的移动,他变换嘴的位置和形状。他眼还跟着高个女仔。拉扯过,他顺着牙缝舔上去,感觉那剔透清爽。

  三叔公罗里八嗦地怜惜着:可怜也,风暴恶哟,一船就剩这十二个了。薯仔都生芽,饿死的也不少……

  十二个?大勇说:这里是十三个。

  三叔公眼神一错:哦?多一个好啊,比少一个好!

  三叔公给挤做一团的女孩们扑打几下蒲扇,怕蚊子落在那些光肉上。

  大勇叫三叔公把那高个女仔搁回秤上再称一回。女仔闭上眼吊住秤钩,下唇给咬进嘴里。大勇走到秤跟前,看看秤上的分量,说:这个我见过。

  女仔垂着的眼皮一跳。大勇说:你看她懂英文。女仔眼皮又跳一下。

  大勇对一个抬秤的汉子说:找陈瘸子去。快些。叫他赶紧把上回的红盖头找出来,喜堂也摆好。上次那个跑了,我赔个更靓的给他!这回拜堂前就把她腿打瘸,打得跟陈瘸子一样高一脚低一脚,她就不跑了。

  汉子像不懂人语的狗一样认真看着大勇。

  快去呀,大勇说,学我的话,陈瘸子一听就懂。你告诉他,把眼屎擦干净,脸就不要洗了,我这就把新娘给他送去。

  汉子犹豫地要动身。

  三叔公拉住汉子,对大勇说:嘻嘻嘻,先给账,先结账。

  大勇说:结也是结十二笔账。跟这第十三个狗屁相干?

  三叔公说:是十三个!我眼花了,少数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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