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扶桑 | 上页 下页
十四


  你任那血去流。任他去受惊吓。这血一文不值,你似乎这样告诉了他,你也同样一文不值。而他会渐渐从一文不值的东西中看到价值。

  你感觉他离开了那窗。你感觉他上了楼梯。你感觉他到了门口。你却没有感觉他满心混乱透了的痛苦、激情和诗意。他推开门时,你正吮吸冷却的炒田螺。你新补的唇色被油浸透,红色汪汪的,从中泌出一颗空掉的螺壳。他问他是否可以进来。你说,请。你们的眼睛在说别的,在说我也不懂的话。他全不知打哪儿开头,只是看你半润鲜美的嘴唇蠕动出一枚一枚的螺壳。地板上的血滴映着一朵烛光。不知多久了你才问:先生你多大了?他眼睛一下逃开。你怜爱的、护短的笑了。你从小炭炉上提下茶壶,又往斟出的茶上轻轻吹气。他屏住呼吸看你,看你。你终于倾下脸,用嘴唇一啄茶面,不烫,正好,你对他嘱咐地看一眼。坐啊,你说。你不刻意掩饰,也不刻意暴露你赤着的双腿。你更不像其他窑姐那样把身体扭来扭去。你诚意地笑,像朵正面开放的花。

  他突然脸通红,他想到刚才那欢乐。或许他想到刚才的嫉恨和恶心,我不知道他脸红的缘由。我已告诉了你我对于白种人的无把握。也许他脸红是因为他意识到下面要发生的;也许,他被“爱”这样一个大词给噎住了。他嘴动了,让我们来听听他在嗫嚅什么。

  他说:我有十块钱,我可以把你这一夜买下来。

  你和我都没想到他会说这句,因此我俩都吓一跳似的瞪着他。

  他又说:我要把你这一夜买下来。

  这回他说得一字一板,声音也雄厚了。那是急于给人于拯救和庇护的少年都会有的瞬间专横。这中间尚没有雄性的霸占本能,他醉心于自己心中昂然而起的骑士气质,以及一种自我牺牲的高贵。他暗示你在流血,已被糟塌得差不离了。

  你此时背对烛光,像座彩塑那样神情隐晦,连我也看不出你对他那番话的反应。你该明白他对你迷恋到了什么程度吧?你难道不该感动?你向他伸出手。

  你的手指触到他的脸颊,很快落在他耳垂上。你捻弄他幼嫩的耳垂。我终于看清了你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怎样才能让他懂得你——流血,受难,欢乐,谁也离不开谁的关系?

  他似乎懂了。他看见了你眼睛深处的生命力,似懂非懂地认识到你其实接受了苦难;不止接受,你是享受了它,你从这照理是巨大的痛苦中偷欢获益。很可能我又错了:克里斯对于你除了迷恋什么也没有,他想做的只是一个骁勇剽悍、见义勇为的嫖客。正如这地方横行的骁勇剽悍,见义勇为的赌徒、恶棍、杀人不眨眼的逃犯。

  你说:你要是有钱的话,可以常来。

  第10章

  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工场这天不见了最早上工的一伙中国苦力,那些被白种工友称为黄色工蚁的梳辫子的矮小男人们。按说他们天不亮就会从木窝棚或土窝棚里钻出,不声不响地在山梁上走成一条线,个个赤足,身上背一个锈了的罐头铁听,对称打上眼,系一根布绳挎在肩上,里面装着米饭和咸鸭蛋。

  他们总是在马车道上汇合,再一声不响地走到四里外的铁路工地。因为白种工友们讨厌他们的辫子、盛饭的罐头听、高耸的颧骨以及其他一切,他们只能住得遥远些,不惹人看见他们。

  按说在天大亮前,已能看见漫山遍野的土黄色脊梁。而这天到了太阳升老高,仍是一条辫了也没见。

  工头们终于相信了:中国苦力们第一次罢了工。

  一个监工骑着马四处溜,却没发现任何标语、口号、传单和任何闹事的迹象。他恐慌地扭转脑袋,东张西望,这一声不吭的闹事让他完全没了对付。

  两天前一群白种工友围上一个担茶的中国伙夫。等人群散开,那老伙夫趴在地上,花白的辫子断了。他身旁有张纸,上面的字说:瞧这只老鼠,它多么像个人!警惕:我们的老板把老鼠养起来当宠物,因为这些游过太平洋的人形老鼠比人便宜!

  更早些的时候,白人工友威胁总部:若工时不减,他们便全体辞工。

  总部说:好极了,那将由既便宜又卖命的中国苦力代替他们。雇用一个白人的钱足够雇两个中国人。

  临时搭起的募征办公室被拖着辫子、面孔蜡黄的人簇拥了几天。

  你会做什么?用力点头。噢,什么都会?给你……每小时八十分,明天一早工地见。

  用力点头。

  同意一切伤亡责任自负?用力点头。

  那么请在这儿按手印。

  拖辫子的矮小男人庄重地瞪着拇指上的红印泥走出募征办公室。远处的白种工友们冷冷看着他们挤眉弄眼的喜悦。

  轨道铺过山缝,十几个中国苦力埋在下面。白种工友们跑来,悲痛得全没了妒嫉和敌意。中国兄弟们,必须加入我们的联盟,这是奴隶的生存环境!你们的工资仅次于零!

  用力点头。

  站起来,这是一块废除了奴隶制的国土!奴隶制在我们的南方已死亡了——奴隶制是犯国法的,中国兄弟们!用力点头。

  别让你们的忍耐和宽容给奴隶主利用!

  用力点头的同时他们从身边拿起磨秃了的锹和镐,提起小饭罐。

  你们要干什么?

  上工去。这些拖辫子的男人们安静回答道。

  白种工友们终于悟过来,他们是一切罪恶的根。这些捧出自己任人去吸血的东西。他们安静的忍耐,让非人的生存环境、让低廉到践踏人的尊严的工资合理了。世上竟有这样的生命,靠着一小罐米饭一撮盐活下去。

  这些拖辫子的人把人和畜的距离陡然缩短,把人的价值陡然降低。这些天生的奴隶使奴隶主们合情合理地复活了。

  白种工友们终于弄清楚了整个事体的逻辑。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