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第九个寡妇 | 上页 下页
七一


  她拎起那油酥卷一样松软的被包,回到他屋里,抽下绳子,重新把里面脏的、干净的衣服叠好,齐齐地码在被子里,再把被子叠成紧紧的四方块。她跳到床上,一只膝盖压在被子上,两手扯绳子。他左伸一下手、右伸一下手,都伸错了时候、伸错了地方,不帮忙反而碍事。

  “给你做了点干鱼。你拿上吧。”

  他跟她去了厨房。

  “俺们这儿的人吃不懂鱼。我也才学会吃。吃惯了不赖。听说养人哩。"她一边说一边从锅里拿出煎得焦黄的咸鱼,上面撒了干辣椒末儿。”

  “这么多?”

  “你在人家家里吃派饭,没赶上派到我家哩。给你带上,吃呗。”她看他一眼,“昨天晚上给你做下的。”

  他看着她。她的话他是这样听的:昨天就知道你会走的。和你说了那事,你还不吓跑?

  “好吃这鱼,再给你多做。”她眼睛说:你走也没用,你已经知情了。

  “别做了。”他眼睛说:我胆小,再多的秘密我就承受不住了。

  她找了张旧报纸,把鱼包起来。一会油就透过来了。她说:“为啥不做?只要你好吃它。”

  “我好吃它。”

  两人都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一个说:不知为啥,我就是信赖你;另一个答:被你信赖上了,我还有什么办法?

  一时间他觉着把她孤单单撇下了。他想也不敢想这十多年的每一天她是怎么过的。饥荒、运动、寡妇避不了的是非。她还水灵灵地活着。他母亲把他丢在老乡家是偷偷丢的,喂了他最后一次奶,留了几块光洋,趁他睡着了把他留在最富足的一个老乡的大门廊里。母亲想,这个老乡该有足够的米汤来喂大她的儿子。那个富有的老乡真是有足够的粮,把他喂到十四岁。母亲和父亲的部队找回他,把他带走了。他听说那个养他的老乡被分了地;分了牲口,成了那个村最穷的一户老乡。然后他长成一个小伙子,穿上军装,去分富老乡的地给穷老乡。他的书真正的故事,只有葡萄看懂了。他抱住了葡萄,恨不得藏到她身体里去。

  朴同志告诉四清工作队长,会议他参加不了了,他胃出血。工作队的人一点也不怀疑朴同志,因为大伙知道他有慢性胃病。就在葡萄把二大的早饭和洗脸水用篮子挎下地窖时,朴同志坐上史屯公社的“轿车”——那台奖来的手扶拖拉机去了火车站。朴同志一头蓬得老大的浓黑头发给风吹成了个大背头,成了他一生中最规整的发型。他已经把葡萄想成了他的书中人物。一直到他老了,他都在等待机会把这部小说写出来。他老了之后,说话也不莽撞动作也不莽撞了,所以他觉得写葡萄的故事是妄为,时机太不成熟。

  老了的朴同志常常想再去遥远的史屯,看看老了的葡萄。看看她身子脸蛋都老了眼睛还是不是只有六、七岁。可他总是没去。老了的人对许多事都是一想而已。到那时朴同志一头压不平展梳不驯服的黑发也平展了,因为差不多只有贴在头顶的一层薄了。他觉得葡萄这个故事一定要等时机成熟才能写。包括他对葡萄,也老是认识得不成熟。已经是二千零四年了,他的故事其实已熟过了头:学校里的孩子谁还愿意知道“土改”、“反右”、“四清”?孩子们一听说“文革”就说:哎呀早听了一百遍了!他们听一百遍都没听懂,所以不懂也罢了。

  不过朴同志还是把写葡萄的故事当成他一生最壮大一个事。想到这些,他也难免想想他和葡萄有过的机遇,有些不成气候,有些错过了。他到老才不羞于承认自己就是喜爱这一个乡下女人。他想到自己从四清工作队跑回城之后,压了半年的惊,写出一本关于农民过人民公社幸福生活的小说来。那里头全是折子故事。有一个折子就是写葡萄的,写她是个养猪模范,泼辣能干,一心为公社。他连一本书都没留在自己书架上,太丢丑了。不过那本书给了他更大的名望,更多的钱,还给了他一个漂亮年轻的妻子。

  那时的老朴同志想到多年前的自己,不可一世,全省唯一一家用冷气、暖。夏天家里冷气一开,就成了俱乐部,来聊天、下棋、喝茶的人从早到晚热闹在客厅里。一个死了老婆的同事天天带儿子来做暑假作业。那时他是人王,随便把客厅里的人差成店小二;去,买两包烟,去,弄几瓶啤酒,冰镇的!……

  第八章

  他在最红的时候连史屯的人都知道他。史屯的人除了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之外,谁也不知道,倒是把朴同志和他的书给知道了,一说就显摆得很:就是“四清”来咱村的朴同志嘛,衣服老扣错扣子,掏根烟出来准掉下几分钱到地上去的那个朴同志!就是住在王葡萄家的朴同志嘛!

  朴同志在头发全白的岁数想起他回到史屯的那天。他在村口就被人围上了。他对人群外的小孩说:“去,叫王葡萄来!”人把他堵得走不动,他掏出多少烟天女散花地散还是走不动。朴同志的名声只在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之下了。人群轰隆隆地向前滚,越滚越大,路哪里够走?都踩到旁边地里去了,踩倒两大溜麦苗。不过老了的朴同志记不清那是几月,踩倒的是麦苗还是豌豆苗。豌苗淡紫的花铺成路,朴同志和人边走边开玩笑,开那种领袖和老百姓开的玩笑。

  葡萄来的时候身上扎个黑胶皮围裙,身上穿着短袖印花衫。朴同志脾气挺大地叫人“让开让开”。葡萄两肩一松,笑起来说:“我说谁呢,叫我快点快点!是你呀!”

  他从口袋摸出那本让他大红大紫的书。葡萄接过书时,旁边的人说:“哟王葡萄,还得现学认字吧?”

  葡萄随随便便把书往胳膊下一夹,对朴同志说:“我得把猪娃子洗洗,天太热。你闲着不闲着?闲着就来猪场,咱说说话。”

  大伙都笑起来,对朴同志说:“就她一人不知道你朴同志老有名。”

  葡萄看看他们,又看朴同志。

  朴同志说:“行,我帮你剁菜去。我这笨手也只能干那个。”

  他替她剁菜的时候,猪场拦马墙上几层人脸。史屯公社有了中学,中学语文课本里都有朴同志的文章。中学老师听说朴同志到了,马上下课,叫学生们跟他去看朴同志。朴同志拿把烂菜刀剁老菜帮子也是好看的,中学生们一排一排轮流扒到墙头上看。朴同志一边剁一边向上头的脸们招手,菜剁得横飞。

  葡萄奇怪地问他:“他们看啥哩?”

  朴同志笑笑。她真不明白他有多著名。

  晚上公社史书记设宴招待他。他说:“上回和四清工作队来,天天各家吃派饭,葡萄的饭我都没尝过,这回我空下肚子专门来吃她的饭。”

  史书记对干部们说:“那就把酒和肉都补贴给王葡萄,晚上咱一块在她家陪朴同志吃饭。”她对葡萄说:“王葡萄你给好好做,洛城宣传部长、地区书记一会都要来看朴同志,陪他吃晚饭。用多少油,只管报账,该炸就炸!该煎就煎!”

  朴同志说:“酒肉我不欠。我专门来吃葡萄做的面汤、干鱼。吃过了再接受领导们的接见。跟领导说,我想和他们吃饭,我肠胃不想,就代我肠胃向各位领导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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