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第九个寡妇 | 上页 下页
七〇


  朴同志心里唿嗵一下,表面和她一样,就象家常夜晚说淡话。他知道葡萄说的“爹”是谁。人们常常说漏嘴。说:孙二大活着的时候,咱这儿啥都有卖。或者:孙二大活着就好了,他能把那孬人给治治。朴同志在这里耽了三个月,心里慢慢活起一个叫孙二大的人:精明、果敢、爱露能、得理不饶人。他发现村里人渐渐忘了孙二大是个被他们斗争、镇压的人,他们又把他想成一个能耐大的长辈,遇到事,他们就遗憾不再有这样的长辈为他们承事了。开始他觉得葡萄在和他逗,但一秒钟之后,他相信她是那种妄为之人。她把窝藏一个死囚和偷公家几棵蜀黍看得差不多,都没啥了不得。

  “我爹在下头耽了好些年了。你们工作队不来,他还能上来见个太阳、看个月亮、听个画眉叫。”她凑到灯下去引针。

  朴同志哑下嗓子说:“这事可不得了,你懂不懂?”

  “懂,”她马上回答,抬头看他。

  他一看就知道她说的“懂”是六、七岁孩子的“懂”,不能作数。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我爹呀。”

  “可……可是他是个犯死罪的人!”

  “他没杀人没放火,犯的是谁的死罪?你心里可明白了,他不是犯死罪的人。”

  朴同志楞了:“我心里怎么明白?”

  “你明白。”葡萄把这三个字咬得很痛。

  “你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我非得报告上级不可。我不报告,我也死罪。”

  “报告呗。”她把针尖在头发上磨磨,继续手上的针线活。“打着手电去报告,别又踩沟里了。”她下巴指指他的鞋,笑笑。

  朴同志真不知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他拿出烟来抽,两手浑身乱摸。“啪”的一声,他的打火机过来了。他看看葡萄大大的手,长长的手指把打火机往他面前又推一下。他可让她害苦了,把一个生死闸把交在他手心。他不知自己下一秒钟会不会跳起脚冲出屋,站到院子里大喊:“来人呐!抓逃犯呐!……”

  他又清楚自己是多么没用的人,假如刚听到她说这事的时候没趁着意外、刺激、惊吓跳起来去喊,往后喊是很难的。他一喊不仅出卖一条性命;他要出卖两条——这个浑头浑脑的王葡萄不久他就看不见了。

  他是不能看不见她的。三个月他在外头开会、调查、斗争,回来见到她,就感觉安全了。外面总是凶险,斗来斗去,一句话说得大意,就会给斗进去。他是个马虎惯了的人,常说马虎话,只想博人一场哄堂大笑,可是人们笑过之后他觉出不妙来,觉出紧张来。他变成一个每句话说三遍的人:头一遍在心里说,第二遍用嘴说,第三遍是用记忆说,检查嘴巴说出去的哪个字不妥。说了三遍的一句话,落在人群里,他还是发现不妥。就象他走路行事,无论他怎样仔细,天天挂烂衣服踩湿鞋,天天看见身上有碰伤的绿紫青蓝,想不起什么时候碰痛过。

  每回他惊心动魄地回到葡萄的院里,看见她拉开门栓,淡笑一下就扭头下台阶,让他跟在后面下来,免得又踩错哪一脚,他就觉得安全了。葡萄这里全是见惯不惊的,大事化小的。她三十四岁,象个几岁的孩子不知道怕,也象个几百岁的老人,没什么值得她怕。只要把门栓一插,她这院子就是她的,就安全。

  这下她的院子不安全了。她揣着一颗定时炸弹哩。

  揣着一个定时炸弹,她还能这样安全,他实在懂不了她是怎么回事。她讲着他公爹如何生病,她怎样给他求医,而他听一小半漏一大半。等她停了,不讲了,他又来追问那些漏听的。他太魂飞魄散了。有一点他弄明白了:叫挺的男孩是这桩事情的牺牲。

  他突然问:“你和你儿子的父亲,很相爱吗?感情很深吗?”

  葡萄看着他。这是什么话呢?这成唱歌了。她的笑把他打趣了。

  他想那一定是很象歌的。他发现有头有尾的男女故事全一模一样,至少结尾一样。他和葡萄的事也就好在没头没尾。

  他和葡萄当然是没事的。他又不疯,去和一个乡下女人有什么事。

  他想总有一天葡萄的一生要成一个大故事。也许是很短的一生,只有三十来岁。这故事他不写也会有人写。就是只写到她三十四岁,也够大了。这么好的三十四岁,谁来了结它?是他?他趁她回屋去睡觉,悄悄走过院子,摸黑爬上台阶,贼似的拉开门栓,跑到四清工作队长家,让他赶快领人来包围这个让他舒适、安全的小院子,捉走他喜爱的葡萄和地窖里的逃犯?

  他不行。干不了这事。

  朴同志不知道葡萄比他更早明白他干不了这事。从他一进这院子,你来我去的几句碎话儿瞥眼光,她就知道他是谁了。再就是从他的书,他的身世里,她比他自己都知道他是谁。他是那种掂着人家性命不轻易撒手的人。

  他抽了一夜烟,鸡叫时打好行李。就是对葡萄的秘密作聋作哑,他也得搬到别处住去。他被迫做了知情者,他不能再被迫做个合谋。

  他得等天亮再走。不然话不好说,一院子关着一男一女,还都孤的孤寡的寡,冷不丁一个人半夜卷了铺盖,那不是叫另一个打出门去的?

  他听见葡萄起身了,去院子里放鸡,又舀了水去厨房烧。他每天都有热水洗脸,还有一缸子热茶。他看看表,五点半,他拎着行李卷走到院里。

  葡萄从厨房出来,马上就乐了。她指着他的行李卷说:“你这铺盖卷拎不到门口,就得散。”

  他看看,她说得没错。

  “搁下。”

  他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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