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第九个寡妇 | 上页 下页
三五


  “农会让她招供。她不招,就投井了。她说她不知道她汉奸男人上哪儿去了。”

  “哦。”

  “该投河就好了。河是活的,井可不中,你往里一投,水咋吃呢。你说是不是?”

  “城里打的老虎一般都不投井,上吊的多。上吊说是不难受,利索。”瘸老虎说。

  “你说城里打,咱这儿也打?”

  “谁知道。”瘸老虎让葡萄这一句话问得心情败坏起来。

  葡萄帮瘸老虎把两桶水扶稳,看他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走了。

  “中不中?”她大声问:“不中我帮你挑回去吧!”

  瘸老虎忙说:“中中中。”他心想,她可不是有点不省世事人情?通人情的人现在该对他白眼。他冷笑着摇头,这地方的人还有葡萄这样没觉悟的。用他过去老首长的话,叫作愚昧未开,尚待启蒙。

  葡萄把水挑下窑院,正往水缸倒,小狗咬起来。她想是村里的民兵来了。民兵爱赶吃晚饭的时候串门,到各家尝点新红薯,鲜菜馍。十月下霜,菠菜是最后一茬,家家都舍不得炒菜,都烙菜馍吃。葡萄见小狗又叫又跳,喝斥道:“花狗!咋恁闹人呢?!……”她脱下鞋扔出去:“你给我……!”

  她一嘴没说完的话噙在舌头和牙齿间了。

  推开的门口,站着孙少勇。他穿一身深蓝色咔叽,四个方方的口袋,和他过去的蓝学生服有些象。

  葡萄说:“二哥!”

  她奇怪自己一脱口叫得这样响亮、亲热。他又是十几年前去城里读书的二哥了?

  少勇走下台阶,先打量她身体,又往她窑洞里看。她身体没有变,还是直溜溜的,胸口也不象奶娃子的女人,松垮邋遢。

  “找谁呢?”她问。

  “你说我找谁?”他说着只管往屋里去。

  她把洗完菜的水端到猪槽边上,倒进正煮着的猪食里,又用木棍搅了搅。她眼睛就在他背上,跟着他进屋,站住,探身往这边瞅,又往那边瞅。等他转过身,她眼睛早就在等他了。

  他看她好象在笑,好象是那种捣蛋之后的笑。小时候她常常蔫捣蛋。但不全是,好象还有点浪,象浪女人得逞了那种笑。

  “找着没?”她问。

  “你叫我看看孩子。”

  “谁的孩子?”

  “不管谁的孩子,叫我看看。”

  葡萄正要舀猪食,少勇的手从她身后过来,拿过破木瓢,替她舀起来。她见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绷,太阳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货不咋会干活儿,到底十几岁出门做书生去了。也不知平时谁给他洗衣洗被单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他是还没死心——假如孩子长得象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给救活过来了。假如孩子长得象史冬喜那么丑,有俩大招风耳一个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谁?”她说。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搁哪儿了?”

  “搁粪池里了。生下来就死了,不搁粪池搁哪儿?”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谁说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粪池里沤成粪,长成谷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馍的一小篮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着她。世上怎么有这么毒这么恶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来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点浪笑,让你不相信她对你就只有个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脚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驯顺起来。把她刚搁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马上明白她是怎么回事,那毒全是假的。

  过后两人全闷声不响。又过一会,外头天全黑了。

  “你把孩子给谁了?”

  “你别问了。”

  “象我不象?”

  “问那弄啥?”她一翻身坐起来。

  这时狗又叫起来。叫叫变成了哼哼,撒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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