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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别难过,红霞。说不定真能找回红马!”有人制止了班长柯丹的过激行为。大家见沈红霞慢慢从火边站起,她的腿使她每次缓慢沉重的站起都犹如上升。她双手痛苦地抚着腿,奇怪的是,柯丹立刻冷静下来,闹嚷嚷的气氛随之变得宁静。大家都担忧地看着备受折磨的沈红霞,忽然感到内疚、惭愧,不该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烦扰她。

  “我从来不把红马看成我的。红马应该是每个人的。”所有人都在等待毛娅发言,因为沈红霞站起后就专注而温和地看着她。她以痛苦的姿态等在那里,于是全班都在等。实际上她和她们的威逼是明显的。

  “你说得对,红霞,每个人其实都把红马看成自己的。”她们在逼人呢。毛娅终于抗不过去了,因为她面前的是绝对多数,还有一个以两条残腿支撑自身的人。

  “毛娅你总算懂得这点了,红马和别的马不同。红马就是红马呀!”大家见毛娅抬起头,脸板板的,眼珠往上翻,手攥一本通红的语录本。她说:从今以后我再不考虑个人问题。人们还盯着她:还没完啊。她把红语录贴至胸口:我发誓。立刻有人塞给她笔和纸,她把誓言写下来:保证跟指导员叔叔一刀两断。人们看着誓言烧成灰,被她就水喝下肚,才松口气。

  “红霞,你知道,我也跟她们一样,舍不得红马。”毛娅见全班目光随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水而松弛下来,知道这下自己已获赦。她独占了全班的指导员,当然是不合理的,现在她亲手将他奉还给集体。她们等的就是这个。这个集体最憎恶的就是私有。班会结束时,有人拿了私有的红糖来分。在这个集体中,新来的成员也会立刻懂得:若私藏什么,即使无人揭穿,她也必定没脸活下去。

  “毛娅,红霞,冰雹停了!”小点儿从另一匹马腹下先钻出来。

  她们扶稳沈红霞,发现她两颗瞳仁里各有一个红影子。她说:“看!”很远很远的草坡上,跑着一小群马,为首的一匹火红火红的。这就回到前面,她们讨论幻象与海市蜃楼。

  她们三人赶着马群往红马消失的方向奔。走了整整两天。三个姑娘的嘴唇都裂出无数道血口,沈红霞说:“你俩守着马群,我再往前走一段。”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两块包谷粑。

  俩人吃干粮时忽然见沈红霞往嘴里填了把什么,仔细看看,她嘴角嚼出白沫沫和马嚼料豆一样样。毛娅尖叫起来:“你不该哄我们吃包谷粑,自己吃马料!”

  小点儿也说:“那是生胡豆啊!”沈红霞笑笑,嘴里冒出一股豆腥气。之后,沈红霞就朝她认为红马所在的地方去了。

  夕阳照着沈红霞瘦削如木刻的脸。马太累了,不肯再走,她下马想找口水或找几只牛屎菌。现在她明白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为什么能喝下那种水,吞下那种苗子了。有围墙基,是不知哪辈的牧人留下的。一个活泼顽皮的少女从墙基后面冒出来:“哈罗!”她飘摆着蓝裙子跨在墙基上骑坐着。裙摆和腿上都沾着沼泽地各色水苔和湿乎乎的红泥浆。一看就知道她和那个红土大沼泽有着永远难分解的关系。

  “你看,还是没有人来。康拜因再不拖上来就完蛋了。就会被沼泽的水弄锈。你刚才靠在这里睡着了吧?”她略带责怪地瞄沈红霞一眼。心想,我可从不打盹,不然谁守机器。

  沈红霞不语,摸出个牛屎菌塞进嘴里。

  “啊呀!你也吃这个吗?”陈黎明叫道,伸手替沈红霞掸掉嘴边的土,那是菌子根部留下的。“我知道你迟早会这样——像我们的人!头一回碰到你,我还想,你一定会成为我的知心朋友。我跟别人谈不来,谈三两句话就晓得他们的理想全是假的,是一时心血来潮跑到垦荒队来的。所有人都卑鄙地想逃出这块草地……”她看了沈红霞一眼,“我晓得你肯定不会逃出草地。你跟我挺像,那股劲儿像。”

  沈红霞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跟你比我还差得远。你光荣地牺牲过,我还没得到那样的机会。“陈黎明,你知道吗?现在有些老职工还记得你的名字。”

  “老职工?谁是老职工?”

  “就是你们垦荒队的队员啊!……”

  “可他们哪里老?个个都年轻,像你我一样。老职工?”她皱着鼻子笑了。

  “他们现在就叫老职工。他们还经常记起你来。”沈红霞想,这话不够真实,似乎在讨好或说安慰这位隔世的伙伴。于是她又补充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明:“十多年了,被人记住是不容易的。”

  “我不图这个。”陈黎明玩着辫梢儿,“我知道我默默无闻,没必要让人记住我。我默默无闻地守着自己的责任,追求自己的理想,就行了。”她知道自己的墓碑多么简陋,是块薄水泥板,不久就倒在草丛里了。那下面的土层下埋着她的衣物和日记本,因为人们不可能把红土大沼泽彻底翻寻一遍。有不少人来哀悼她,哭她。但墓碑倒了后没人再将它扶起。她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墓碑了,草地潮涨潮落,淹没了它,不知将它带到何处去了。令她不解的是,难道真的就过去了十几年?她明明感到一切都是几天前的事。“十几年,我在这里已等了十几年了吗?”她困惑而伤感地呢喃道,想果真是十几年孤零零呆在沼泽里吗?

  沈红霞不忍心对她说出实情。确实十几年了。你想问你的同伴吗?那上千名垦荒队员都跑光了,只有极少数留下来,但他们凄惨惨、灰溜溜,当年创业者的风范荡然无存。他们不声不响,却又嘲笑一切。他们胆小如鼠,却在酗酒后骂天骂地骂所有人。我们知青举着红旗开进草地时,他们哈哈笑着眼里却透出幸灾乐祸的恶意。让我怎么对你讲呢?你当年的队友现在就这样生活:能为偷一根公家的木料沾沾自喜,也能为公家少分他半斤肉闹破天。他们的生活目标已降到零点,似乎生来就这样盲目地活着,从来没有过理想信仰之类的东西。他们活着,却真正是死了。你还问机器,它们早已报废,成了一座庞大的废铁山,像有生命的山脉一样年年增长体积,年年如石头生苔一样生出新的锈斑。

  虽然她尽量委婉,她却已听出了实质。实质就是失败。她可以接受淘汰;她的生命和荣誉已经经历了淘汰,但失败使她痛心。那么多那么多年轻的生命也没悟热这块冷土吗?那么多那么多的歌都没能驱走这里的生疏吗?它还是块儿干古不化一成未变的古老荒原吗?她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剧痛起来。“有谁记住我们呢?是我们,不是我。”

  沈红霞迟疑片刻,轻轻地说:“我。”

  她似乎没有听见,接着又说:“没有人会理解我们的。”

  “我,有我呀!”沈红霞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扭头望她,感动这心碎的结盟何等崇高。她们沉默了很久。后来陈黎明漫不经心地吹了一支口琴曲,沈红霞感到它与现在任何乐曲都有极大的区别。

  “你有亲爱的了吗?”陈黎明吹完问道。她毕竟是少女,免不了窃窃私语的习性。

  “你们可真酸。我们叫对象,叫男朋友。”沈红霞告诉她。

  “怎么是酸?是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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