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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布布是什么意思?古里古怪又绕口。”大家齐声反对,一点革命内容的深刻含义都没有。

  叔叔咯吱吱地嚼着一个新来的姑娘的橡皮筋,咂着酒不讲话了。柯丹一拍大腿:“就叫布布。”她看了叔叔一眼,把心领神会的笑意藏在粗黑的睫毛下。布布好,布布这名字的好处你们才不懂呐。

  这时一百四十一天的男娃一觉醒来。有人不服,把起初那些好名字轮着喊了一遍。红亮、红兵、红星、红卫……他毫无反应。最后柯丹轻轻地喊了声:“布布!”

  他一下回过头。一百四十一天的男孩猛地之间知道这世上从此正式有了个叫布布的人。就在布布回头的瞬间,所有人心里都悸动一下。这娃儿长得像谁?绝不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肯定有据可查。孩子正危险地蜕去婴儿千篇一律的外膜,无论父系或母系的特征都在一点点浮现。

  E卷(下)

  小点儿和叔叔分手后,一径跑到场部。她没想到会迎头撞上他。当他用轻得无声的嗓音唤她时,她一下垮了。兽医眼眶凹陷,一双眼睛在深渊里幽幽发光。小点儿忽然看见他背后那座废铁山:由陈年的机器堆积、生着通红的锈。当年,他和它们都是新崭崭地开进草地,那时的他是什么样?准不会满嘴喷着酒气,以低三下四的倔劲瞅她求她,让她立刻跟他去。他说她黑了瘦了,乍看像个好姑娘了。过一会又说:你还是那样。她明白他说她仍穿着宽大的黑斗篷;仍在那下面变戏法。他说我搬到新房子里去了。她明白他说他已赖掉了老房子里的旧账。她始终没说话,对那一切离得似乎已很远——偷情与偷窃。几个月前,姑死了,然后是埋葬、追悼,所剩无几的老垦荒队员都来了,最后在弥漫着死者气味的屋里喝得醉醺醺。谁也没有发现他俩在追悼中眉目传情。可她挣扎着跑了,光着脚丫,跳下床,直跑到结冰的外屋闩紧门。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从她开始在牧马班生活,便与自己的肉体闹起不和来。兽医隔着门呼唤她,柔声的,厉声的;她赤足站在门边,又一次次将手从门闩上缩回。她重复着一刀两断之类的话。

  前面是小卖部,人来人往。她想她当时毕竟没有打开门,毕竟把被他一点点煽起的情欲压了下去。他们就隔着门成功地僵持了一夜。

  她终于开了口:“姑父,姑姑坟上的葵花都活了。”说完,趁他一瞬间的自惭,她横冲直撞地越过他。她买好牧马班半个月所需的盐和豆瓣,知道他跟踪进来。她盯住一件红毛衣看了一会儿,它粗劣不堪,充满酥油酱油煤油味。她知道再看它一会儿他就有机可乘。果然,他塞给她两大张钞票。她当场把红毛衣套在身上,整个小卖部的人都说她好看死了,它便宜死了。

  她想,这样就收买了我。她把剩下的钱仔细装好,他们相互盘剥,没什么不公平。然后她牵了马随他往新宅走,廉价的红毛衣搞得她身上似痒似痛。一种骚动的情绪被刺激起来。

  姑姑死后的第二个月,她偶然路过那幢老房子,也是偶然生出进去看看的念头。一摸,钥匙果真还搁在老地方。在门框上。她开了门,屋里除了没有姑姑什么都还在。箱子和抽屉却已不上锁了。她开矿一样在姑姑的遗物里翻腾,将一件件她能看上眼的衣服全套到身上。这时,门响了。兽医在外间搁下他沉重的巡诊箱。她一时间手忙脚乱起来,兽医已堵在了门口。他打量她骤然臃肿的身体轻蔑地笑道:何必?你可以光明磊落地拿走它们,一气套上七八件衣服不嫌难受吗?她恍悟到自己曾当过贼,又恍悟自己好久没当贼了。在牧马班生活那么久,竟没偷过谁,她对自己突然不懂起来,然而一离开那里,回到老环境,她不知觉就犯了旧病。他上来抱住她藏满赃物的身体。她说:我是贼。他说贼就贼吧。

  场部新盖了一排排红砖房,兽医的新居就在其中。一扇门已为她洞开,里面崭新的一切是为她布置的,为私藏一个女奴。她站住不动了,身后就是阳光和草原,那里没有享乐却有单纯正直的生活。她甚至在一刹那间想到他,那个长腿的英武军人就在阳光草地的一隅,就立于她的身后。如果她有牧马班任何成员那副纯洁身心,当时她不会放走他的。对于那样的正派男子,她感到她们傻呵呵的五大三粗的形象远比她优越。

  我不知你在何处,但你就在我身后的草地上。于是她拨转马,逃难般跑向干净得发蓝的草地。

  沈红霞眼瞅着红马从她视野里消失,小点儿和毛娅说:“会不会看花了眼。”她缓缓摇头说:“是它。”隔那么远,看花眼是常有的事,有时草地上还会出现一条街一幢楼什么的,小点儿说,“那叫海市蜃楼。”毛娅说,“红霞你忘了,有次柯丹说她看见布达拉宫呢!”沈红霞收回目光,问她俩:“刚才你俩真的没看见红马?”

  刚才是场冰雹。这一带不下了,跑一截却正赶上那块雹子云,又挨一回砸。结果红马跑没了,就在一刹那间,小点儿心想:似乎是有个红东西一闪。她来给马群打防疫针,两三百匹马全打完要好几天时间。她顶着太阳跑到这却挨了雹子,草地就这样,各是各的气候,谁摊上什么就是什么。

  下冰雹就证明夏天到了。沈红霞的老寒腿从前些天就痛得无法形容,解手全靠那根木杖,顺着它一点点下滑,再顺它一点点爬上来。因此她知道肯定有了罕见的坏天气等在那里。果然来了。乌云终于骚动起来,鼓来个大肚子,一会儿就像鱼甩子般下起雹子。沈红霞一见小点儿跑来,就让她钻到马腹下。

  小点儿在马腹下听着毛娅和沈红霞“哦嗬”着。冰雹越下越大,据说这里最大的雹子砸断过牦牛犄角。毛娅顶着出牧携带的锅,冰雹砸着锅底犹如锣鼓喧天,以致她连自己扯破喉咙呼喊也听不见。她在喊沈红霞,因为她不见了。只见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就不见了。

  整群马都被冰雹砸得大发脾气,毛娅想,再晚一步,马群就将从沈红霞身上一踏而过。她的腿无法使她摔下马后立刻站起来,毛娅找到她时,她正趴在地上激烈而无效地爬。

  毛娅好不容易拖住自己的骑马,又在马蹄上打了个绊。她和沈红霞搂成一团,钻到马肚下。冰雹砸在马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红霞,刚开始你为啥不喂红马洗脸洗脚水?”叔叔有许多法子对付马,对付人。

  “我没喂它。”我不希望一匹好马心胸狭窄,只认得它的主人,叔叔的方法未必都可取。

  “那次军马应征,你回来在班务会上说,再完不成应征指标,你就把红马贡献了。当真的?”班务会点一蓬旺旺的牛粪火,但还觉得冷,毛娅顺手抓起自己床上的大衣。穿大衣同时,她甜甜蜜蜜地摸兜。一摸,空的。那封醉心的信呢?这才发现她穿错了大衣。柯丹往兜里摸烟袋,却摸出一叠子信。

  “红马——你们都没挨过它踢啊!”毛娅,你那信把全班脸都臊红了。柯丹也够呛,非当着全班公开念它。毛娅你当时要不上去夺,倒不会惹她那么火。你们这些人哪!

  “所以你早该给红马喝洗脚水的,班长也这样讲。”人人都瞪着眼,听柯丹念信上热火朝天的情话。人们叹道:事情既然做了,还要再写下它来,写到这种无耻地步。

  “你们都没尝过跟红马搏斗的滋味。”原来你是这样入党的呀?柯丹指着毛娅鼻尖:“靠拖指导员下水!鬼相信你会嫁给他;他一个当地牧工,你一个城里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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