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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护士,这个案子不是我们外科定的。要重新给张谷雨定案,恐怕你要回你们脑科去,说服他们重新诊断。”刘医生觉得热得不得了,口罩此刻像是给面孔盖了层大棉被,“你想想看,假如他有痛感,不就好了吗?他不就跟我们大家一样了吗?”他用跟小朋友讲话的口气跟万红讲道理,身子也有点向她迁就着,脸偏向一侧。

  “张连长是那么好一个人,你怎么忍心让他受那样的痛苦呢……”万红的两个眼睛再睁大,也盛不住那么多泪水了。

  刘医生跟绝大部分男人一样,见女孩子流泪是最吃不消的。他赶紧又劝又哄,很快就是一脸一身的汗。他的哄劝主要意思就是要万红懂事些,开窍些,要是张连长让疼痛给弄活过来,连张连长自己都不会反对疼一疼。

  万红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抽泣得一阵比一阵激烈,“这么好一个人,你为什么要让他受刑?”

  外科的所有当班医生、护士都来了,静穆地听万红抽泣。过了一会儿,有人建议,去请示一下院长或政委。但接线的通信兵说:“院长和政委都去长途汽车站了。去接张谷雨英雄的妻子。”

  万红从外科一路跑出去。外科的手术室、治疗室在教堂的主楼里,是原先的弥撒大厅隔出来的一个东南角落。

  她在院子里看见一架三轮车,上面搁着五袋面粉和一袋红苕粉。她想把东西卸下来,可她却搬不动任何一只口袋。她四下张望一圈,想找人帮她搭把手。她马上想到这是早晨查房时间,病号和医生护士正忙着。她只好跳上三轮车的骑座,驼着六袋粮食往长途汽车站飞快蹬去。

  太阳从她的背爬上了她的脖颈。阳光烫极了,并有一份她从没意识到的重量。

  她在长途汽车站看见的就是一片空旷,还有满地红纸花瓣和瓜子壳、烟蒂。人们刚刚把英雄的妻子接走,接到县委招待所去了。

  万红在县委招待所的餐厅门口被院长和政委的司机挡住。司机正啃着一根冰棍,万红请他进去送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请院长下令,让外科给张谷雨连长做截肢术时务必使用麻醉。”两分钟后,司机出来了,手上还是万红写的纸条,不过多了院长的两个大字:“同意”。

  万红驮着六袋粮食骑车赶回医院时,见宣传股长正在大太阳下刷标语:“欢迎英雄张谷雨的家属!”一些病号们被临时抓差,正在排练锣鼓。她拍拍一个背手风琴的病号:“帮个忙——把这一车粮食骑到司务处去!”没等病号接稳三轮车的车把,她人已经远了。

  在走廊上,刘医生见万红额上的头发给汗濡成一绺一绺的。她递过那张纸条,然后揭下军帽使劲地扇着。刘医生愣愣地从“同意”两个字上抬起眼睛,说:“手术已经做完啦。”

  万红一下子停住了扇动的军帽。

  “手术室一共两张台子,手术排得满满的……”

  “你们给张连长麻醉了吗?”万红轻声问,姿势有点躲闪,仿佛迎头而来的不是答复而是鞭子。

  “啊……我用了针麻。”

  万红的嘴唇启开了,却什么也没说。

  “万护士,针灸麻醉现在很提倡,从长远看对人有利。我们科有过一百多例成功的例子……”

  万红的手将那张纸条慢慢团了起来。她整个人似乎也给这样团了起来。她不等他说完便转身,拖着穿白色帆布凉鞋的脚。她是穿裙子骑那辆三轮车的,因此两腿便是直接摩擦在座垫上。这时她才觉出火辣辣的疼痛来。谁不知道针灸麻醉是哗众取宠的把戏?每次外科做示范表演时总是找些违反计划生育的男女来,给他们做结扎手术。这些男女农民老实巴交,被带到医院来已自认理亏。他们躺在手术台上,让麻醉师把十多根针钉在他们身上,然后就让刀剪在他们身上又剜又割。实在疼得受不住,麻醉师就狠命去捻动那些针,这样一来疼痛就给打乱了。若有失声叫喊的,旁边一个女护士便喂上一口糖水菠萝。

  万红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手术室观察间。刚下手术台的张谷雨躺在带轮子的床上。他脸色土黄发灰,手上缠着雪白的绷带,鲜红的血从里层洇过来,在她眼前慢慢洇大。他此刻闭着眼,腮上两块咬肌紧绷绷的,头发根一层汗,太阳穴上的两根交叉的筋络微微鼓出皮肤。这些都是万红看出而别人看不出的变化。

  “张连长!”她轻声叫道,“谷米哥!”

  万红吓了自己一跳——“谷米哥”是她叫的吗?但她看见张谷雨浓黑的睫毛掀了掀。一定不是错觉,他听见她叫他谷米哥了。

  刘大夫和男护士进来,万红指指张连长手上的绷带,要他们采取止血措施,然后就走出充满血腥的外科。她神志空空荡荡,所有的神经纤维都集中到左手上,让她活生生体会到中指在锯下震颤的感觉。

  她往图书室后面的院子走。老旧的墙上一层深褐色网子。那是多年前枯萎的爬墙虎,大部分死了,而在一些丫杈上,翘出三两片绿叶,偶尔一根鲜嫩的纤藤伸得老远,作为发射和接收生命信息的天线。谷米哥苦在连一根这样的天线也没有。

  万红在荒苔斑驳的台阶上坐下来,心里有着与张连长相仿的欲喊不能的绝望。

  第六章

  她在病房里见到了张谷雨的家属玉枝。玉枝的脸竟和张谷雨有几分相像。和他们三岁的儿子花生并列,这一家像是大大小小几个兄妹。玉枝告诉万红,花生的学名叫滇雄,是父亲给取的。

  万红把三岁的男孩拉到张连长床边,说:“你爸爸想听你跟他讲话。”

  她感觉男孩拼命向后挣扎。

  万红说:“那你叫他一声吧。来,叫声爸爸。”

  玉枝上去推男孩,说:“他是你爸,你怕哪样嘛?”

  男孩顽固地沉默着。

  玉枝问:“他听得见他儿子叫他?”

  万红说:“他什么都听得见。”她纳闷透顶,难道他眼神中的温柔,他睫毛的颤抖,他嘴唇上浮起的亲吻欲念——这么明显的表示,这位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难道也看不出他右手掌心上的变化?那掌心充满抚摸的渴望。她奇怪极了。这一切有那么难看懂吗?只要玉枝此刻把手搁上去,她马上就会感到他的抓握的欲念,那欲念的迫切……

  “护士你不要哄我,”玉枝这时开口了,话是被深而长的叹息推出胸腔的,“首长们都告诉我实话了。我晓得你是怕我难过,才不说真话。”

  万红向她转过脸:“我说的是真话。”

  玉枝笑了一笑,心碎的人十分领情的那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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