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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教导员说:“还是口口声声‘植物人’!问题就出在这上头嘛!”他想,这些人跑题跑哪里去了?大家在毒太阳下开紧急会议是要弄清英雄张谷雨是植物人还是非植物人?

  万红两手抱着膝盖,坐在折叠凳上。如果星期日她不休假就不会发生这件事故。星期日一早,她搭了趟顺路车到了张连长的连队。吉普车是送两位成都来的记者。万红和记者们同乘一辆车,在越走越深的山缝里颠了三小时,到达一大片活动板房前面。老远便看见一面红旗上写着“张谷雨连”的金字。万红随着记者下了五百一十级台阶,进入了大山的腹腔。几百个丙种兵正在掏空一座山的内脏,修筑一座巨大的油库。万红看见整面岩壁就是一幅宣传画。画中的张谷雨戴一顶柳条安全帽,胸口挂着哨子,正是挡开其他人的那个猛烈动势。据说这个能写会画的宣传干事因为这幅画而获得名气,不久前给提拔到大军区去了。

  画中的张谷雨比他本人要高大一倍,眉宇和眼神是综合了李玉和、杨子荣、洪常青的。就在这时,那两个曾去医院看望过张连长的丙种兵被记者们唤过来。在他俩向记者们讲述张谷雨如何救他们性命的经过时,万红偶尔插一两句嘴。她问张连长平时爱听什么歌曲,爱读什么书。两个兵小声商量一会儿,说他们听张连长上厕所的时候小声哼一支云南花灯的曲调。他们还说张连长只要心情好就会哼花灯调。万红追问一句:张连长什么时候心情好呢?两个兵说:第一,下雨——天一下雨大家就可以好好歇一歇;第二,团部杀了猪——团部一杀猪各连就有一顿红烧肉吃;第三,打预防针——每回打预防针都会有两三个女护士来住两三天。万红听到这里笑出声来。她想张连长多么不同于其他英雄人物啊,但她又想不清楚具体的不同是什么。记者们却不往笔记本上记这些话。两个兵还说到有次张连长跟他们玩扑克牌,谁输谁吃一勺盐,张连长真的当众把粗大的盐粒“嘎吱嘎吱”嚼碎吞咽下去了。万红心想,这些不相干的事怎么让她对张谷雨油然生出一股喜爱呢?她心里便有了一位年轻、活泼、毛头毛脑的基层军官形象。

  万红从张谷雨的宿舍带回一盆“小米辣”。那是张连长的“小花园”,上面一层灼亮的红色乍看是花,细看是五六支结成一束的精巧红辣椒。万红打听到张连长特爱吃辣,但这一盆“小米辣”似乎并不为吃它们。他家的自留地就种它们,暮春时一片红汪汪的,菜园变成了花园。万红抱着张连长的“小花园”坐车回来的路上,心情有些陶醉。张谷雨的顽皮和浪漫让她意外,还有点黯然神伤。伤感她错过了那样一个有声有色的年轻男子汉。

  也许没错过?此刻坐在篮球场上的万红想着,太阳穴上汗水痒痒地从军帽里爬出来。

  紧急会议开偏了。几个老医生正驳斥吴医生荒谬:张谷雨连长可能残存着一点知觉,或说他的知觉时即时离,但要摘下他植物人的帽子?异想天开。孤立的吴医生用鼻子喷出傲慢的笑声。

  万红坐的地方离吴医生有五米远,她用一块手帕扇着风。吴医生脸上一层汗,不断推一推顺着汗淋淋的鼻梁下滑的沉重眼镜。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把眼镜取下来,用衣服的一角擦拭。这时他见万红朝他转过脸,对他笑了一下,手还在轻飘飘扇动白手绢。他没戴眼镜,因而万红这样的身姿和笑容就朦胧得很,于是也美丽得很。他马上放弃了跟那几位老军医的争论。他想万红那个笑容有这么个潜意:你何必跟他们费口舌?主治和护理张谷雨连长反正也轮不上他们。他甚至觉得万红在提醒他,张连长的秘密生命和秘密知觉是她和他俩人之间的秘密。

  在紧急会议的第二天,张谷雨连长的那根手指被确诊为彻底坏死。外科的人早晨九点来,用推车接送张谷雨去做截肢手术。

  万红刚处理完毕早晨的护理工作,来到食堂舀了一碗表面已结痂的冷粥,坐下来吃着。三个男护理员下了夜班,从病号灶偷了一些肉末炒酸豇豆,见万红独自吃白粥,便拨出一半菜送到她桌上。万红在这所不大的野战医院里已让男性远远地仰慕起来。万红尝了一口酸豇豆,侧过脸对他们说:“谢谢啦!”三人一块儿说谢什么。别说病号灶了,就是“特灶”的首长伙食,他们也能偷出来请她吃。万红把菜和粥倒入一个盆,搅了搅,眼睛的余光看见外科的刘大夫和两个护士正推着张谷雨穿过院子。她赶紧扒完剩下的粥,又匆匆去洗碗池洗了饭盆。她本想把饭盆送回宿舍,走走又折回来。她沿着碧桃树之间的小道向外科走去。碧桃正红,空气里全是繁花带苦味的呼吸。

  万红赶到外科手术室时,主刀刘医生已换了消毒衣。见万红走来,他两眼在口罩上方向她笑笑,说:“万护士亲自来督阵啊?”

  “用什么麻醉?”万红问。

  “麻啥子醉哟?”刘医生转成背影,一个护士替他系手术围裙的带子。

  “给张谷雨做截肢手术不用麻醉?!”刚才走路太急,万红有点喘。

  “你讲的是不是这个英雄植物人张谷雨?”刘医生莫名其妙了。

  万红见一个男护士拉着手术器械车,用脊梁推开手术室的门,退着走进去。不锈钢的方盘上放着锯、刀、钳。她失声叫起来:“哎,等一等!”

  男护士的身体已在两扇门内。他停下脚步,看着万红,马上又去看军医。男护士又高又壮,满脸密密麻麻的粉刺如同泡发的赤豆。

  “植物人没得痛感,你们脑科的人都晓得这点嘛。”刘医生说。

  万红快成医院的名人了,因为她完全把张谷雨当个活人护理。

  “他怎么会没痛感?!”万红嗓门明亮起来:“凭什么他就没痛感?!出事故那份脑电图心电图你看了没有?不是痛感是什么?!”

  “我跟你们脑科的医生们都会了诊,他们都同意我的手术方案。那么小个手术!”

  “你跟吴医生说了吗?”万红问,一想,坏了,吴医生这两天跟医疗队下乡,做计划生育宣传去了。

  “哪个……吴医生?”刘医生两手比画出两个圆圈,框在他自己双眼上:“他姓吴?”

  “吴医生主管张谷雨连长的病案!你们必须等他回来再做手术!”

  “院长亲自跟我打的招呼,要我今天一定要完成这个手术。”

  他心想,这个年轻女娃子积极疯了,政治上捞资本捞个没够,张连长长张连长短,未必英雄植物人还会给她做入党介绍人?

  “我是他的特别护士……”

  “晓得。”

  “我请求你们给张谷雨用麻药!”

  刘医生向那个卡在两扇门之间的大个子男护士做了个手势:别理她,走你的。

  那男护士有些对不住万红似的笑一下,退进了手术室。

  万红脊梁上一热,又一冷:一片汗珠突然从毛孔拱出了头。

  她要是不挡住他们,张连长就要活活地让他们锯下一根手指来。而他在那样石破天惊的剧痛中,连哼一声都哼不出来。一想到这些人就这样在他身上活生生地动锯子,她觉得不久前吃进去的粥和酸豇豆在胃里掀了个浪头。她说:“十指连心啊,刘医生!……”

  “我们医院处理过不少植物人。有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从山崖上栽下来,成了植物人。后来发现她怀了五个月的身孕,引产又引不下来,只好剖腹把胎儿取出来,那也没给她麻醉。植物人跟我们的区别你清楚得很啊!”

  “他不是植物人!”万红大大地瞪着眼,以使眼泪不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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