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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一九八五年二月,一架将西越太平洋的美国联航的机舱里坐着陈冲。她倚窗往陆地看去,洛杉矶的花园、小房变得密匝匝的,被纵横的公路割成网络。飞机在上升、上升,这块新大陆朦胧起来。她想她在这块陆地上开创了什么收获了什么,带走什么又撇下什么。在渐渐远去的那块陆地上,有她四年多的心血和泪水,有她成摞成摞读完的课本和写完的作业,有她刚刚上坡的事业,有那辆老马般的忠实、老马般识途的汽车——在通向好莱坞的路上,它曾载着她的希望去,载着她的失望归。还有那位刚刚认识的、诚笃热情的柳青。

  柳青说他将会看她“起飞”。他有言下之意的。

  柳青大约不知她真正的心思。当她对他说:“我要回国了,我们私奔吧!”她心里被一个不很明显的念头鼓舞着:这回回去,也许不再回来了。这个念头并不被她的理性认同,但它存在着,并显示着奇妙的主宰力。

  似乎在决定回国的一刻,她心里有种坠入温床般的舒适。陈冲喜欢一切旧东西,她觉得旧的东西上留有人迹,留着人情味。一些她用旧的东西,她总是随身带着,有时拿出来,对它们发愣或傻笑一会儿。因此她也无可救药地留恋自己的旧生活。外婆卧室里的旧书味,妈妈衣橱里的樟脑味。还有,那不用睁眼就能抵达的旧朋友家。那朋友家弄堂口有个街道工厂,再就是一部传呼电话,她仰颈子朝楼上喊:“闵安琪!……”

  这些个“旧”几乎使此刻机窗畔的陈冲战栗。

  在决定回国的一刻,她感到自己对这份不息的奋斗够了。实在是疲惫:哪天早晨想再伸伸四肢躺一小会儿,总被一阵类似犯罪的感觉惊起——还有书没读,还有功课未完成,考试在一分一秒紧逼过来。她在学校的功课百分之九十是优等分数,她的英文写作被教授评价为:“高于一般美国学生”。那又怎么样?她在好莱坞不再是那个“不知哪来的,不知是谁”的ChenChong;她的事业眼看在振翅。那又如何?……这四年多,天晓得,她对得住自己的时间太少了。她对自己太狠了。“舒服”在陈冲的字典中渐成了贬意:你舒服,就证明你没再学进任何新东西。她捺着自己的脖子去学习、去工作,去一字一句地学说英语。终于讲一口美国人标准、漂亮、见学问的英语了,用她那为汉语的咬文嚼字而发展成型的口腔与声带肌肉。她的人为己达到了自然,要在好莱坞正式、隆重地登场,她一切都齐备了——

  那又怎样呢?

  她终于踏上了归途。

  陈冲没想到回归后发生的这一切。首先是在香港海关。她所持的中国身份和护照竟招致一大堆麻烦。没完投了地回答,直到深夜。她烦躁起来,开始与这个海关官员争吵。

  “喂,你以为我会赖在香港?!”

  “你没有过境签证,就不能在香港停留……”官员一再重复这句话,像一部坏了的录音机。

  陈冲冷笑:“为什么他们(她指其他旅客)不用签证?”

  官员:“因为他们持美国护照。”

  陈冲:“美国护照进入中国的香港不必签证?”

  官员:“对。”

  陈冲:“你们只是拒绝中国护照?”

  官员更正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护照。”

  陈冲狠狠看着这个黄皮肤黑头发的龙的传人,这张犬类的铁面无私的脸。

  之后是扣留、审核,翻来覆去,闹到半夜十二点,她才被允许去旅馆休息。她本来只想经由香港转火车去广州,一番周折,使旅途陡然添出烦恼和疲乏。到了广州她便病倒了。

  在广州有预先安排的机场记者采访和座谈会。两天下来,陈冲的咽炎恶化,几乎到了欲呼无声的地步。而与此同时,中央电视台听说陈冲的归返,马上安排她在春节晚会上与全国观众见面。陈冲欣然接受了邀请——四年多了,她怎么也该向曾经的观众打个照面,拜个年。

  陈冲的病在忙碌中加剧,却又被兴奋给忽略。到了上海,终于从医生那儿来了“禁声”的命令。她不可能从命。四年多憋了一肚子话、一肚子故事要讲。再说,到了与全国观众面对面的除夕晚会上,她总不能哑着拜年。

  这个疼痛的喉咙说出的几句话却给她带来那么多的不愉快。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已闻知赴美的陈冲回来了,将与大家见面。于是电视机在年夜饭席间或席后打开了。

  陈冲出现在银屏上,微笑着说:“我在美国留学四年了。今年是牛年,我是属牛的,所以就系了一根红腰带。现在中国有句时髦的话,叫恭喜发财……”

  注意:这里说到“现在中国”。还有一条“红腰带”。本来陈冲生性随和,最怕隆重仪式,最怕自己弄出个煞有介事的形象。她有比这更精彩的话要讲,但她知道大年夜谁也不想听“报告”。人们渴望人之常情,渴望亲近家常。陈冲是在这种感悟下触发了以上的几句话。

  不久出现于报端的批评使陈冲十分地“丈二和尚”。文章不长,五百字左右,口气却是不饶人的。

  文章说:

  在今年中央电视台的除夕晚会上,有一个节目是陈冲和大家见面。我们都寄予了热望。要看一看在美国留学的陈冲有什么进步,将为我们表演些什么。结果陈冲和大家见面了,并讲了话。

  她讲的原话大致是:“我旅居美国四年,本来不打算回来,但是今年是牛年,我是属牛的,我算了个卦,我有两个礼拜的假,应该可以回来看一看;我又系了一条红腰带,现在中国有句时髦的话,叫恭喜发财……”听后不禁使我茫然良久。

  撇开迷信味儿不谈,陈冲去美国四年,竟叫我们是“中国”,她自己又算什么呢?陈冲很年轻,这样讲话,使老年人听了很难过。我认为这不能责怪陈冲,中央电视台为什么要安排这种讲话呢?而且她的即席讲话也与整个晚会气氛有关。

  除夕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观众不是平日一般观众,还有平常没有工夫欣赏节目的人。有各行各业,有各种民族,有海外侨胞,甚至还有外国人。这次晚会不是给观众“团结、奋进、欢快”的感觉,而是令观众感到庸俗无聊。陈冲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平日可能要求自己又不严,说出那种话来,也就不奇怪了。

  陈冲的几句家常话,怎么就使这篇文章的作者如此“难过”呢?似乎还有爱不爱国的涉嫌。看到这篇文章后,陈冲仔细回想自己在讲话时的情绪:她的确激动,并由激动带来少许的语无伦次。但她哪句话讲得如此不得当、如此欠正确,引出人如此之严重的感慨呢?她自信是没有任何出格。“现在中国”与“红腰带”没有任何伤人感情的地方。她本意只想在当下的同胞生活中显得入流些,凑趣些。人们的个人生活刚刚与政治生活有所脱离,人可以有人味了,人可以正视自己本性中的欲望,诸如“发财”了。不是好事吗?为什么陈冲非得例外,非得气宇轩昂地去唱“我爱你中国”的高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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