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本色陈冲 | 上页 下页


  作者:也许还有下意识地伸张正义?

  陈冲:(眼睛十分沉思)也许。我恐怕从小就有个健康的脑筋,会问问题的:合理吗?公道吗?为什么你跳橡皮筋我老牵着;为什么你跳绳老是我在甩?我们家的人都是最勤恳的学者,很老实,很正直,从来没有虚华的东西。我外公本来可以在哈佛教书,搞研究,哈佛当时已经在安置家属搬迁。但他回国了,他是那种有报国思想的知识分子典型。我从小就看见自己家的人怎么用功:一吃过晚饭,大家全不见了,各自在各自的书桌上读书,写作。常常工作到深夜。我想过,长大可不能去学医,搞医学太沉重,太苦了。我崇敬他们,但我不想去做他们,太苦了。所以当那些人把罪名加到他们头上,外公以自杀来拒绝这些罪名的时候,我会怎么想?当然是天大的不公平。我觉得没有比我的长辈更安分更勤奋的人了,反而要受这样的侮辱?!我当时很小,五六岁,虽然讲不出什么,但不等于没感觉。我打碎那家窗子的时候,可能就因为一股压了太久的委屈,终于冲出来了。(反省地沉默)不过,我是记不清我恨过某个具体的人。

  (作者想,了解陈冲的人都知道她的气量,对伤害过她的人和事,她常是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说:记不清了。或者:是吗?)

  作者:应该说你的童年并不顺利。

  陈冲:还好。我心比较粗,也很皮,像个男孩子。头发也剪得像个男孩子——我妈一见留很长头发的女孩就说:“那得多少肥皂、时间来洗头啊!”我闯祸半是因为粗心,半是因为恶作剧心理。顽皮嘛。有次我把辣椒抹在一个邻居家孩子的舌头上,也是抢我家房子的邻居。那孩子很小,还不会讲话,让辣椒给折磨坏了,拼命哭,又没法告发我。我觉得很开心。都是孩子式的冒险、犯规心理。惹惹人家,在被捉拿和逃脱捉拿之间找刺激。我难道会在这孩子身上清算他父母抢我家房子的行为?

  作者:你小时候脾气好吗?

  陈冲:(笑)那你得问我爸妈。(又笑)他们说我挺烦人的,老哭!哭得谁也哄不了,我妈就说:“别哄她,让她哭去!”那是我还不会讲话的时候。长大了,我大部分时间挺谦让的,不过一旦意识到人家在欺负我,我就特别厉害。有个男孩子打我,我狠狠咬了他一口。后来我的厉害就出名了,小学二年级就称大王;第一是因为功课好,第二是因为我嗓门儿大,跟比我大的人讲道理,一套一套的,从报纸上、大批判文章里学来的词都用上了。

  作者:家境不顺利,没有影响你的自信心吗?

  陈冲:从上小学就没有了。我总是表现得很理直气壮。人就那么回事:你越灰溜溜的,人家越整你。再说,后来学校也要看学习成绩了,光靠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家庭出身,也不灵了。当时我还获得了区小学生英文比赛第一名。这些,渐渐让周围的人淡忘了我的家庭背景,不敢再歧视我。

  作者:还有,你的自信可能还来自你的形象——漂亮的女孩常常是自信的……

  陈冲:(很果断地插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漂亮不漂亮。我们家的风气就是漠视一个人的长相。从来听不到这种评语:这个人好看、那个人丑。现在我意识到我的父母存心不往那方面引导我,他们培养我和哥哥重人品,重内在。我外婆,我妈妈,就很少在镜子前花时间。所以我对自己的长相始终没太在乎过。只有次在街上,听两个大些的男孩说:“看她,长得像个小外国人。”我想,这算什么意思?算褒还是算贬?

  (作者想,美国记者写到她,常在她名字前加上形容词“美丽的”,然而她的确不是靠美丽在好莱坞打下了这片江山。陈冲是明白艺术家和电影明星之间的区别的人。她努力做的,是前者。)

  第4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

  临睡前,我想起母亲,她老远老远地正在为我操着心。想起小时候为了手指上的一根小刺,我怎样向她哭喊。今天,我就是戴上荆冠也不会忍心让她听见我的呻吟。

  ——陈冲《九十年代散文选》

  母亲如今还常是隐隐内疚:让八岁的陈冲照管她们兄妹的生活。自然是不得已的,但凡有一点办法,当妈妈的也不忍心撇下十岁的陈川和仅仅八岁的陈冲。

  先是保姆被辞退。在那个到处“无产阶级”的环境中,雇保姆几乎是桩罪过。自外公去世,陈冲的家长但求最不引人注目地生活下去。

  紧接着,外婆史伊凡随她单位的“五七”干校离开了上海。一去几百里。

  然后轮上了在医学院执教的陈星荣夫妇。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毫无选择的。

  母亲把孩子们叫到面前,留下生活费和许许多多叮嘱——煤气要这样开,电插头是那样的用法,米饭该煮多久,面条什么样叫熟了。教诲、示范,眼里仍是浓重的焦灼与不忍。

  八岁的陈冲懂得妈妈的眼神,她把握十足地说:“我会的!我知道怎么烧饭。你们放心走好了!”

  父母是在暴烈的太阳中被大卡车载走的。一卡车的人在锣鼓声中大声唱歌。唱得很齐,听上去快乐、劲头十足,像是一车成年人要去过少先队的夏令营。而每人的眼神却告诉了他们真实心情。没一个父亲或母亲不焦虑,不心碎——就这样撇下了还未成年的孩子。而谁家的孩子,都不像陈冲兄妹这样年幼。

  陈冲开始管理柴米油盐了。几天后,哥哥陈川便开始嚷:“我不要天天吃冰棍,我要吃饭!”

  妹妹感到奇怪:这么热的天,还有比冰棍更好吃的饭?她不理睬哥哥的抗议、埋怨,每天照样用一只广口保温瓶从街口拎回满满一瓶冰棍。一个月的柴米油盐钱开销在冰棍上,半个月便完了。八岁的小管家意识到长此以往是不行的。

  饭是做了,竟也做得颇像样。陈冲连学带发明,有了一套自己的食谱。“面拖带鱼”是她那套食谱中的高档菜,陈川看见这道菜便摩拳擦掌:“今天菜好嘛,有面拖带鱼!”

  提了筷子便朝顶肥厚一块叉去。一口咬下来,陈川瞅一眼“带鱼”,脸困惑了。

  “没鱼呀!全是面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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