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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隆冬之夜以后,便不再有那个静悄悄、沉思默想的外公了。没人再在小陈冲和哥哥嬉闹吵嚷时竖起食指,说:“嘘,外公在看书。”没有了。家里有那么多东西——整洁的书房,那些夹有批注字条的书,那双尚未染尘的皮鞋,都提醒着这个家庭中一个永恒的缺席。

  而外部世界却有更多的,对于这位去了的外公的提醒。自杀是个普遍现象,也是被普遍认为耻辱的。成年人对自尽者的家眷只会窃窃私语,而孩子们却不一样。小陈冲一到幼儿园就听到小伙伴们大声的议论,大声地表示歧视。她这才感到父母所承受的那份不可名状的恐惧。孩子们坦率地表现他们的残酷、他们的不公正。

  “她的外公自杀了!”

  孩子们在这里敞开喉咙讲出大人们的窃窃私语。

  小陈冲懂得了有口难辩的苦楚。并不因为你理直气壮你就能辩赢。一向好交朋友的她不再喜欢幼儿园,她情愿和哥哥呆在家里。

  而家里也随着外公的逝去而改变了。

  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伙男女老少。小陈冲想,又来抄家了。她只知道“抄家”便是把她家里的每件好好的东西都翻成里朝外、底朝天,然后毁掉、或拿走。好好的画被撕裂,好好的书被扯碎。她记得一次有人拿走了几块当时市场上紧缺的肥皂。肥皂也反动了似的。总之“抄家”就是人家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抄家”越多,家里的东西就越少。

  而这群男女老少干的是不同的事。他们一被放进门,就呼啸着冲进各个房间,自说自话地规划起如何瓜分这幢根本不属于他们的小楼来。

  陈冲、陈川起初还大声问几句,渐渐地也站到沉默的家长中去了。

  这些人相当有“主人翁”精神,很快便决定在这幢楼的一侧安营扎寨,完全一派“打土豪,分田地”的狂欢。还让陈冲兄妹想到街上粗糙的临时舞台上表演的歌舞:“……咱们是粗胳膊粗腿大嗓门……登上历史舞台……上来了就不下去了!”

  这个家庭中的人也知道,他们“上来了,就不下去了。”他们是“无产阶级”,代表“革命”、“造反”。他们用自身获益来消除阶级差异,“反动学术权威”的房子,他们当然要占为己有。

  小陈冲见父母、外婆缄默地接受了这一现实。而在她还十分蒙昧的心灵中,她感到自己家里的人被欺凌了。一个家庭的疆界,如此轻易的,就被践踏了。

  幼小的陈冲感到最显著的失去,却是那两扇被霸占的房间的后窗。那窗是她和哥哥观看外部世界的屏幕。小兄妹没有太多的外出自由,玩具也很有限,他俩总爱长时间傍窗而立,看窗外的人物、景物,哪怕一片奇形怪状的云,也是他们兴奋的理由。这口窗所摄取的,是只有他们懂得的童话。

  然而它从此不再属于他俩。

  When we were children We spent most of our time on the window looking out and day dreaming……We stared at the black roof tiles,grey buildings,brown dirt and green trees for hours on end.The geometry of the shadow changed as che day went on.The clouds were never the same from minute to minute.Nature went out its way Lo please us——kids with no toys。[注]

  ——陈冲·题诗于《陈川画集》

  [注]译文大意: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总是看着窗外梦想……我们长久凝望黑色的房瓦、灰色的楼群、深褐的土壤和绿色的树。几何图案般的影子随日光不断变幻;云彩每分钟都是不同的形状。大自然就这样款待我们这些没玩具的孩子。

  第3章 多事童年

  “我从小就不是个典雅的孩子。”陈冲大声宣布:“Not a graceful child”,对面坐着的,是正为她写传记故事的作者。

  作者被她强词夺理的严峻神情逗得一乐。“看你几次在报刊采访时都这么说。”作者说。

  陈冲:真的不是。我很粗鲁。

  作者:指砸碎人家玻璃窗而言?真的砸过?

  陈冲:嗯。(她挤一下脸,出来她惯常的顽皮抑或顽劣。)那时候我在班上成绩最好,被选上了学习小组长。有个男同学老是缺席,我就冲到他家去揪他!他家大人居然助长孩子逃学,帮他躲起来,还骗我!我就抄起一块砖头把他们的后窗给砸了。现在想起来,那不过是口头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发泄一股孩子的怨气——闻到我家来霸占房子的人,也包括他家。当时心里还有种暗暗的不平:你们工人阶级,了不起,到了学习上就不逞英雄啦?

  作者:他们惩办你没有?

  陈冲:他们揪着我,要我赔,我突然崩出一句:“谁赔我们家呀!”他们也是从那时候发现我挺不好惹的,不是忍气吞声的那种孩子,心里有不平,就要反!当然啦,我不会记仇。小孩子都是不记仇的,大人们打翻了天,他们还得混在一块……

  作者:(打断她)不是说你特爱帮人家忙?还帮别人擦自行车?

  陈冲:(大笑起来。这种傻小子式的笑使她在最压抑和痛苦的时候,都能马上恢复她自己对生活的兴致)你知道?……(笑仍不止)

  作者:不是蘸着鸡屎帮人家擦吗?

  陈冲:我是看别人擦自行车都把纱头往什么东西上蘸一蘸,看看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鸡屎。我想大概就该蘸鸡屎了。我是一心一意想把自行车擦亮,不是存心捣乱!这跟我说的粗鲁没关系。

  作者:(分析地)是不是下意识捣乱?

  陈冲:(也分析地)记不清了。下意识嘛,人就根本不该对它负责。什么记仇啊,报复啊,我记不得我有过那类明确想法。

  作者:我估计你下意识中还是恨他们的。他们毕竟提醒了你许多不可能被遗忘的伤害。比方,你外公的死,家被抄,房被占。

  陈冲:(重重地看作者一眼)还有我外婆。我外婆在外公去世之后,也试过自杀——吞别针!不过救得及时。

  作者:……!(诧异失语)

  陈冲:要是我外婆也没了,我这人大概就给毁了。

  作者:(点头。明白她有极其敏感、脆弱的一面)怎么会是别针呢?

  陈冲:大概找不到更能伤害她自己的东西了。幸亏外婆被救过来了。你看,我们家的三个成年人,外婆和父母,像三个支点一样,牢牢稳固了我的心理健康。我的感情发育,智力发育都非常健全,就因为我的家庭在那种情况下紧紧抱成一团,从来没有失去它的完整性。(停顿。低一个调门)不过,我猜我还是敌视那些夺去我外公,夺去我一部分家的人。我们没有错,他们却让我们感到羞耻。我想,下意识中我是敌视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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