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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人的艳遇(3)


  星期五,我照例打一天餐馆。虽然餐馆的活儿会引起脱肛、上火、背肌劳损之类的职业病,以及奴颜媚骨的笑、忍辱负重的站立行走等等,挣得还不坏。进门时,四个工友正围着一张桌在折餐巾。这是上午,我脸上糊了一层厚颜色,在上帝给我的那张脸上造出了另一张脸。他们说不需要人折餐巾了,需要人去冰库扛冰。他们的脸新鲜,与红制服红得不分谁是谁。我突然冒出股愤怒。昨天夜里你们都睡得很好。睡眠,在夜里是个岛,人得渡到那儿去寻求安全。渡不过去的,譬如我,就在夜里成了所有人的异类。你们自然全渡过去了,在那里相会盟结,白天的戒备和敌意在那里全都得到了协调统一,单单撇下我,落伍失群,孤独得这样彻底!

  我搬第二桶冰时,他们大声叫我:“作家!老板每天赚一千,只给我们每小时四块五,我们要闹革命,你参加不参加?”

  这事你们找我来啦?你们结了伴一同睡得内外一新,你们想到了不平等不公道;你们从未留意到你们那长长的、安全的、正常的睡眠盟结中并没有我?你们撇下我,这个不平等不公道对我更要紧。闹革命,我不喜欢这主意,我一星期的营养不良全靠礼拜五这天补过来。

  又听了叫:“作家,老板娘要生孩子,我们祝孩子没屁眼儿,你祝不祝?”

  搬第三桶冰我倒了。这么虚弱,我是没料到的。工友们问我怎么了,我的泪一滴滴流下来:怎样启得了口呢?我那不可理喻,见不得人的一点儿眷恋?……

  我终于找到了那座楼,它和我住的那座相仿地高,楼下草坪也颇癞痢,草菊花也是乌紫色。还有那些出入的人,也都牵着狗,安分满足,谁都怕和谁多说一句话。所有住户的名字是按字母次序排列的,密密麻麻,我全不知从哪儿找起。一有人进出,我马上把眼睛从那些名字上挪开。也像我的住处一样,它有繁琐的安全装置,首先得有密码,其次得有许可,任何像我这样的来访目的不明或诡密的,都被罚在双层玻璃门外枯站。

  先是出来个轮椅的老头,我想借帮他开门的机会溜进去,他却说:“你等人?等吧。”

  再是个中年人,心事忡忡对我笑笑,井没有问我:需要帮助吗?他是个神职人员,因为他突然打个弯到我面前,给了我一本小册子,叫做:“你是被爱着的”,封面上有个张开双臂的老太爷,大约是个蹩脚画匠理解中的上帝。

  在我离开那楼,向巴士站走去时,迎面碰上个人。那人年轻,苍白得人。他对我说:“嘿!”我才认出,是他。他着运动装束是完全意外的形象。我说:“你也住这一带!”

  “去湖边吗?”他说。

  只要我再走慢些,就能甩掉他。事情出现了突变,那窗那楼和他似乎一下子有了联系,让我好好理理心绪。

  “为什么不呢?和我一起跑跑。来呀!就是一夜不睡觉,沿湖边跑跑,人会得到新鲜的神志,会忽然有种优越于全人类的感觉。否则,没有恰当的睡眠,会感到于自卑于其他人。”他说,脚步有板有眼地原地踏着。

  我蓦然看见他两眼下的暗晕,这给了我某种线索。

  “昨晚你失眠了?”

  “失眠在拉丁语中也叫Insomenia。失眠是个古老的病。”

  巴士出现在路的尽头。

  “不和我一起去湖边了吗?”

  “不。”我说。

  他向前弹去。我看他跑远,一片冬天的影子滑润地被他拖着。他不健壮的身体被太阳追得更赢弱;越来越细小的他却有了个肯定的轮廓。

  李海澜“啊”了一声。“你还活着?”

  这已证实了,无医无药可救我,我却依然活着。我显然活过他预言的大限了。

  “嘿,我找到那个人了。”我说。

  “看见你和一个老美在一块儿。可惜他不是咱中国人,不过你又不是我的妹妹。”

  “就一个名字,还有一个邮政号,找了我好多天!”我兴奋地说。

  “你和那个老美怎么了呢?他在学校教法语,收入还行。”

  我在想,我和“老美”怎么了呢?整整一个冬天,我和他每天都会碰一回面,像是我俩谁在盯着谁。

  “你得找个伴儿!有个人说说话打打岔什么的,还是很实惠的。”

  李海澜认为他已看透了我,看透了整个事情的结局。他没工夫听我解释那个“老美”和我。还在冬天,他提出送我回家。快进电梯时,我要他等等。他问我做什么,我说:信!他轻蔑似地笑道:你还有信?我说:信也没有,睡眠也没有,什么来切割每一天呢?日子不更过瞎了。他陪我走向密匝拥挤的信箱群落。我常常惊心动魄地打开信箱,它是日子里惟一一个谜。我用手将信箱扫了一周,什么也没有。父母已习惯不给我信,或说,已习惯不常收到我的信了。正如他们从我的愉快中读出不愉快。我也能从他们的健康中读出病痛。

  信箱空的,他尴尬似的笑笑。

  在电梯里,他吻我了。他说他爱我快赶上爱他自己了,我没有“嗤”一声笑出来。他有许多年没收到过信了,他的答话机十分负责地替他应接电话。他每天服维他命药粒、给室内植物浇水、长跑、到三个大学教法文和法国文学,他还有个女邻居,总来叩门,要他帮忙拉她衣裙背后的拉链。

  入夜了,雪下得大起来。我躺在他怀里,明明白白躺在灯光里。两点了,他说。我将他又搂得紧些。人们都渡到“睡眠”那个安全的岛上去了。我问他:可感觉地壳在一鼓一瘪地呼吸;落雪一片片在彼此厮摩?

  他竟没有回答,我一下子坐起来。

  他怎么可能睡着?他怎么可以与我紧依着,却和所有人一块远远渡去了?这怎么了得?我从未体味过如此彻底的背叛,以及它带给我如此彻底的孤独。我突然想起什么,跃起,扑向窗。在撕开窗帘时,我心里是阵神秘的剧痛。遥远的楼上,那个窗仍亮着。我承认我的不忠贞,但我不是存心的。

  那以后,我躲着“老美”。他暗示我们住到一块,我暗示他那夜他睡着了。他对我这个伤心的、带有揭露性的暗示非常无辜纯洁地笑了。

  “那个老美哪点不对你路子?长得不错,手指头上没那么些毛,人多斯文!”李海澜说。

  “你根本不了解我。”我说。

  “你这人很不实际!”

  “我是很不实际。”

  “不实际有什么正确?!“李海澜,我曾经的室友,在此时凶了我一眼,奔他的课去了。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精神和肉体都被这失眠蚕食得差不多了。我将手臂伸长在肮脏的桌上,头埋在它们之间,摇滚把这个咖啡室弄成了个锻造车间。

  出校门我见“老美”等在风里。一点儿不忍和感动,使我几乎又要答应他陪我回家。我还是请他离开了我。我眼里胀着泪,他也是。可他连伴儿也不是;他不能把无眠的长夜分走一半。

  这就回到了小说的开始,回到我在寻找的那个人身上。这时我在五十层楼上的公寓里,失尽了一切情、谊、开怀和体谅。我从床上翻身下地,撕开缠满脖子的黑发。这是凌晨两点,我却离睡眠越来越远。

  窗帘被拉开,我的浑身大汗顷刻凝下来。一看见那窗,我放了心;只要它还在那儿、亮着,它就还是我的。就今夜吧,怎么样?我对自己说。半年来,我总是在这个时间想到他。我终于从那一大片繁密的住户姓名上找到了他的名字,我把它写在一张黄颜色小纸片上,和一些英文生词一块,满满贴在写字台上方的墙上。

  这夜我撕下这个名字,又搬出两大本电话簿。我的指尖从无数名字上掠过,气越喘越短。我想,我一定得打这个电话了,名字、电话号码、勇气都来得那么不易。

  七位数的号码,我顶多按到五位,手指头就乱。于是我拳起手,只留根食指在外面,信号出来了,我一下又压下话机。那边若出来个“哈罗!”我这头该怎么说?说:“我想认识你。”或者:“我们一直是认识的,你一直在陪伴我……”

  对,对。真是这样,你是惟一肯陪我醒着的人。或许这些都是多出来的话,一个“哈罗”就很好了,其他的,看“哈罗”后面的直觉。

  结果我没有把这个电话打出去。不知怎么一来我还是将打电话的欲望压制了。

  第二天早上去餐馆打工,意外地,工友们邀我参加折餐巾。他们在哈欠连天地议论一件事。一个工友在今早开车路过一座公寓楼,见到警察和人群在处理一位自杀者。他从楼顶一层破窗坠落,把楼下被陈雪压了一冬的草菊花砸出个“大”字来。是个男人,年轻的,像胎毛的软头发给风吹来吹去。那楼上的居民都在周围遛狗,都说不认识他。

  当夜,我不再有打不打电话的痛苦踌躇,我躺在床上,将自己身体装殓进丝质睡裙,心里一遍遍默习工友形容他的模样,我熄了灯的独房公寓里是浑浊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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