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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自述(4)


  那年冬天,我和一伙女伴儿同在晒太阳,各自端着一碗饭,边吃边说笑。忽听得双响爆仗。大家说:“谁家娶亲呢,看看去!”一看,不是别家,就是我家。我进门,看见大舅和一个客人刚走。原来妈妈给我定了亲。姓李,住大舅那边村上,大舅做的媒,说这李家就是家里穷些,没公没婆,这人专帮人家干活,顶忠厚,高高大大,生得壮实,人也喜相,妈妈看了很中意。定亲的彩礼没几件,都在桌上呢。

  我大舅妈也是饿死的。大舅是裁缝,干的是轻活儿,没饿死,不过也得了病,眼睛看不清了,不能再干裁缝那一行了。他会写写账,帮着做买卖,日子过得还不错。他没有老伴儿了,就抢了一个。我们村上行得抢寡妇。我大舅有一伙精精壮壮的朋友,知道有个很能干的新寡妇,相貌也不错,乘她上坟烧纸就把她捆了送到我大舅家。这寡妇骂了三日三夜,骂也骂累了,肚子也饿得慌,就跟了我大舅。我们村上女人第一次出嫁由父母作主,再嫁就由自己做主。这是抢寡妇的道理。没想到我这个舅妈,特会骂,骂起人来像机关枪。我们就叫她机关枪,她别的也不错,就是骂人太厉害。她从来不管我家的事。

  我们未婚夫妻也见过面了。我叫他李哥,他叫我秀秀。我们有缘,我李哥借了大舅家一间房,我就过门做他家媳妇了。没想到机关枪不愿借房,我们天天挨机关枪扫射,实在受不了,没满一个月,我就回娘家了。

  我说:“妈,你有两间厢房,北头一间小的,你一人住。弟弟已经住到姐住的那边去了。连柴间的厢房大,租给李哥吧。我们写下契约,按月付租钱。住得近,好照顾你,也免得我挂心。”

  妈妈说:“哪里话,你们住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能要租钱呢!快回来吧!”李哥还是写了租约。我们就和妈妈住一起了。好在我也没嫁妆,说回家就回家了。我们和妈紧紧凑凑地生活在一起,又亲热,又省钱,我现在回头看,我这一辈子,就这几年最幸福,最甜蜜。想想这几年,我好伤心呀。

  老李孝顺妈。他人缘特好,二爷爷二奶奶都喜欢他。我弟弟爱玩儿,他名下的地,就叫老李种。连丁子都讨他好,丁子还没嫁人呢。三奶奶的儿子投军当了解放军,女儿都嫁了军人,三奶奶只一个人过,也喜欢这个老李会帮忙。

  我连生了一男一女,大的叫大宝,小的叫小妹。我就做了结扎,不再生育。我们一直挤在那两间西厢房里。可是人口多了,开门七件事,除了有柴有米,前门种菜,我又养猪养鸡,可是油、盐、酱、醋、茶,都得花钱。一家子吃饱肚皮,还得穿衣,单说一家老少的鞋吧,纳鞋底就够我妈忙的。五口人的衣服被褥,俩孩子日长夜大,鞋袜衣裤都得添置。棉衣、棉裤、衣面、衣里、棉絮都得花钱。大人可以穿旧衣服,小孩子可不能精着光着呀。大冬天光着两条腿没裤子的只有我呀,我是个没人疼的丫头;我们小妹人人都宝贝,她比大宝还讨人爱。可是钱从哪儿来呀?我们成天就是想怎么挣钱。

  老李是信主的,他信的是最古老的老教。我不懂什么新教老教,反正老李信什么主,我也跟着信。我就交了几个信主的朋友。有个吴姐曾来往北京,据她说,到北京打工好赚钱,不过男的要找工作不容易,不如女的好找,一个月工钱有二十大洋呢。不过北京好老远,怎么去找?

  一九七二年,吴姐说,她北京的干娘托她办些事,也要找几个阿姨。吴姐已经约了一个王姐,问我去不去。我天天只在想怎么挣钱,就决定跟她同到北京找工作去。那年我二十三岁,我的小妹已经断奶了。我问姐借钱买了车票,过完中秋节,八月十八日,三人约齐了同上火车。老李代我拿着我四季衣衫的包袱,送我上车。他买了月台票,看我们三个都上了车,还站着等车开。车开了,他还站着挥手。我就跟老李哥分别了。

  我心里好苦,恨不得马上跳下车跟老李回家。我没有心痛病,我明明知道我不是真的心痛,可是我真觉得心痛呀,痛得很呢。路上走一天一夜,我们是早饭后上的车。第二天,大清老早到了北京。我和王姐帮吴姐拿了她为干妈带的大包小裹一同出站,乘电车到了西四下车,没几步就到东斜街了。

  干妈正在吃早点。王姐送上一包柿饼、一包橘饼做见面礼。我幸亏连夜绣了两双鞋垫,忙从衣包里掏出来送干妈,说是一点心意。干妈倒是很欣赏,翻过来翻过去细看手工,夸我手巧。她请我们在下房吃了早点。干妈是这家的管家。她和吴姐口口声声谈马参谋长,大概是他要找人。干妈和吴姐谈了一会,就撇下我们忙她的事去了。吴姐说:“干妈一会儿会和马参谋长通电话,约定饭后带咱们几个到几家人家去让人看看,随他们挑选。马参谋长是忙人,约了时间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他住东城,咱们乘早先到东城。你们在村里只见过教头,我带你们到东交民巷的天主堂去见见徐神父,看看教堂。然后我替干妈就近请你们俩吃顿饭,马参谋长住那不远。干妈还吩咐我们别忘了带着自己的包袱。”

  徐神父已经做完弥撒,正站在教堂前的台阶上。他很和气,问我们是否受过洗礼。我们都没有。徐神父让我们进教堂,我也学着他蘸点圣水上下左右划个十字,跪一跪,然后跟他到教堂后面一间小屋里,徐神父讲了点儿“道”,无非我们祖先犯了罪,我们今生今世要吃苦赎罪,别的我也不懂。徐神父给了我一个十字架,就像他身上挂的一模一样,又给我一本小册子,上面有天主经、圣母经、信经等等,还有摩西十戒。王姐不识字,只得了一个十字架。徐神父特意嘱咐我们:“你们是帮人干活的,不能守安息日;信主主要是心里诚,每天都别忘记祷告;你们祷告的时候,天主就在你们面前;望弥撒不方便不要勉强,礼拜天照常得干活儿。”他还一一为我们祝福。我受了祝福,觉得老李和我是一体,也有份儿,心上很温暖,心痛也忘了。

  我们准时去见了马参谋长。他很神气,不过也很客气,没说什么话,立刻带我们三个坐了他的汽车出门,他自己坐在司机旁边。吴姐跟我和王姐说:这年头儿不比从前了,谁家还敢请阿姨呀,下干校的下干校,上山下乡的上山下乡。找阿姨的,只有高干家了;他们老远到安徽来找人,为的是不爱阿姨东家长、西家短的串门儿;你们记住,东家的事不往外说,也不问。只顾干自己的活儿;活儿不会太重,工钱大致不会少。

  我们最先到赵家,他们家选中了我。讲明工钱每月二十五元,每年半个月假。工作是专管一家七口的清洁卫生。马参谋长问我干不干?工钱二十五元,出于意外了,我赶忙点头说愿意,赶忙谢了马参谋长,他们就撇下我到别家去了。

  选中我的是这家的奶奶和姑姑,还有伺候奶奶的何姨。我由何姨带到她的小小卧房里,切实指点我的工作,也介绍了他们家的人。奶奶是高干的女儿,她不姓赵。姓赵的是女婿,姑姑的丈夫。他们俩都有工作,不过姑姑病休,只上半天班。姑姑是当家人,大姐、二哥、三妹、四妹都上学呢。等吃晚饭时,带我见见。他们家有门房,有司机,有厨子,我的工作是洗衣服,收拾房间。洗衣机有,可是除了大件,小件儿不能同泡一盆,都得分开。男的、女的,上衣、内衣、裤衩儿、手绢、袜子不在一个盆里洗,都是手洗,衬衣得熨。她带我看了各人的房间,又看了吃饭间,说明午饭、晚饭几点吃,饭间也归我收拾,洗碗就不是我的事了。奶奶的三间房由何姨收拾。奶奶的房间,不叫我,不进去;有客人,自觉些,走远点。她又带我看了洗衣、晾衣的地方,又说了绸衣不能晒,然后把我领到我的卧房里,让我把掖着的衣包放下,她自己坐在床前凳上,叫我也坐下,舒了一口气说:“李嫂,我也看中你,希望你能做长。”我装傻说:“不能长吗?”何姨笑笑说:“各人有各人的脾气,你摸熟了就知道。四妹和三妹同年同月生,不是姑姑的,她妈没有了,小四妹是奶奶的宝贝疙瘩。小四妹哭了,姑姑就要找你的茬儿了。懂吗?”她叫我先歇会儿,晚饭前,赶早把那一大堆脏衣服洗了,家里两天没人了——就是说,前一个阿姨走了两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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