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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自述(3)


  我爹成天在外忙,总老晚才回家。丁子那边并不顺当。和我同岁、骑在爹脖子上进门的那男孩出天花。丁子说,天花好不了,还得过人,裹上一条旧席子,叫人掮出去在山脚下活埋了。埋他的人不放心,三、五天后又从土里扒出来看看。我没去看。看的人都说,他鲜亮鲜亮,像活人一样。大家都说,别是成了什么精怪吧,反正已经死了,就把他烧了。

  小我一岁的小巧贞也是生病,不知什么病,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还闹着要吃鲜果子。丁子气得扇了她一个大巴掌,她就没气儿了。丁子说,小孩子不兴得睡棺材,找了个旧小柜子当棺材,把柜门钉上,让人抬到山岗野坟里,和另外几口棺材一起放着,等一起下土。抬出门的时候,我正骑在我家大门的门槛上。我没起身,只往边上让让。我好像觉得柜子里的小巧贞还在动。我没敢说,我怕丁子打。过些时候,传说小巧贞的柜子翻身了。有人主张打开看看。我特意跟去看了。小巧贞两腿都蜷起来了,手里揪着一把自己的头发。她准是没死,又给丁子活埋了。我妈妈叹气说:“亲生的儿女呀,这丁子是什么铁打出来的啊。你们两个要是落在她手里,还有命吗?”不过丁子又怀上孩子了,肚皮已经很大了。

  一九五七年秋天,我九岁,我们村子破圩了,就是水涨上来了,屋里进水了。大舅家也进水了。大舅带了我妈妈一家三口,还有许多人家,都带些铺的、盖的、吃的,住到附近山上去。可是山里有狼,有一家小孩夜里给狼吃了,只吃剩一只脚,脚上还穿着虎头鞋呢。大家忙又往别处逃。大舅劝我妈回村,因为爹做校长的小学在村子北边两里地外,地高没水。大舅就和我爹说好,让我家三口住在食堂旁边堆杂物的小屋里,自己开伙。我们就拣些食堂的剩菜剩饭过日子。吃食堂得交伙食费。

  我看见学生上课,真羡慕。我姐认丁子做妈,也叫她“妈妈”,我说她不要脸,吃了妈的奶长大的,肯认丁子做妈!可是她就一直上学啊!她小学都毕业了。我直想在课堂里坐坐,也过过瘾。可我就是上不了学。我对妈说:“你让我爹的战友带走,我进了城,也上小学了。”妈说:“秀秀呀,你记着,女人的命只有芥子大,你进了城,准死了,还能活到今天吗?”

  我有个叔伯哥哥叫牛仔子,爹很喜欢他,他专会拍马屁,常来我家帮忙,他在学校里工作。一次,食堂蒸了包子。我从没见过包子。牛仔子站在笼屉前吃包子呢。我挨着墙,一步一步往前蹭,想看一眼。吃不到嘴,能看上一眼也解馋啊。这牛仔子真浑。他举着个包子对我扬扬,笑嘻嘻地说:“你也想吃吗?哼!”他把包子自己吃了。我气得回身就跑。妈说:“你站着等,爹会给你吃。”我说:“妈呀,我从来不敢看爹一眼。路上碰见,我赶忙拐弯跑了;要是没处拐弯儿,就转身往回里跑。”我恨他。我长大了问妈恨不恨爹,妈叹口气说:“他到底是你们的爹呀。”她不恨。

  饿死人的时候我十岁了。我看见许多人天黑了到田里偷谷子。我就拣了妈没用的方枕头套跟在后面。我人小,走在田里正好谁也看不见我。我就跟着偷。有的干部把袖管缝上,两袖管装得满满的。我等他们转背,就从他们袖管里大把大把抓了谷子装在枕套里;装满了,我抱不动,拖着回家。我找一块平平的大石头,又找一块小石头。把谷子一把一把磨,磨去了壳儿,我妈煮成薄汤汤的粥。那时候,谁家烟筒里都不准冒烟的。我家烟筒朝荒地开,又开得低,夜里冒点儿烟没人看见。爹也还照顾我们,每天叫姐带一两块干饼子回来。我姐逼我偷,我不偷她不给吃饼。可是我一天不磨谷子,一家人就没粥吃。妈妈把稀的倒给自己和我,稠的留给弟弟。有一次很危险,我拖着一枕套谷子回家,碰上巡逻队了。我就趴在枕套上,假装摔倒的。巡逻队谁也没看我一眼。他们准以为我是饿死的孩子,谁也没踢我,也没踩我。我二舅是饿死的。他家还有一只自己会找食的鸡。二舅想吃口鸡汤,二舅妈舍不得宰,二舅就饿死了。

  我也赚工分。可是姐老欺负我。抬水车,她叫我抬重的一头。她抬轻的一头。我十三岁,弟弟十一岁,给人家放牛,一年八十工分。家里没劳动力,有人做媒让我姐姐招亲,招了一个剃头的。剃头很赚钱。他不是我们村上人,这剃头的长相不错,我姐愿意了。他是招亲,倒插门,帮我家干活儿的,不用彩礼。可是招亲才一年,我姐就和他双双逃走了。我妈四十七岁得了浮肿病,不能劳动了。那年我十四岁,只是最低的一等工,工分是八分五。我拾鸡屎,也能挣工分,养了鸡卖蛋,也能挣钱。我家大门口有棵栀子树,栀子花开,又肥又大,我每天一清早采了花,摆渡过河到集市上去卖。我宁可少挣钱,只求卖得快,一分钱一朵,卖完就回家赚工分。

  圩埂的西边有个菱塘。长的是野菱,结得很多。菱塘不大,可是有几处很深。我看见近岸的菱已经给人采了。我悄悄地一个人去,想多采些,也可以卖钱。我顶了个木头的洗澡盆去采菱。盆不大,可我个儿小,也管用了。我采了很多菱,都堆在盆里,一面用手划水,一面采。那年秋老虎,天气闷热,忽然一阵轻风,天上吹来一片黑云。黑云带来了大风大雨;风是横的,雨是斜的,雨点子好大唷,我盆里全是水了。

  我正想拢岸,忽然一阵狂风把我连澡盆儿刮翻。幸亏澡盆反扣在水面上,没沉下去。我一手把住澡盆的边,一手揪着水面的菱叶往岸边去。我要是掉进菱塘,野菱的枝枝叶叶都结成一片,掉进去就出不来了。前两年有个和我玩的小五,掉入菱塘淹死了。我想这回是小五来找我了吧。亏得我没有沉下去,大风只往岸边吹,我一会儿就傍岸了。我从水里爬出来,就像个落水鬼。采了许多菱全翻掉了,顶着个澡盆水淋淋地回家。我妈知道我是去采菱的,她正傻坐着发愣,看见我回去,放了心说:“回来了!我怕你回不来了呢!”我妈就是这么个“木奶奶”。她就不出来找找我,或想办法帮帮我,只会傻坐着呆呆地发愣。

  我跟着送公粮的挑着公粮上圩埂。我看他们都穿草鞋,我也学着自己编草鞋。先编一个鼻子,从鼻子编上鞋底,再编襻儿,穿上走路轻快。我自己做一条小扁担,天天跟着大人上圩埂送公粮。可是年终结账,我家亏欠很多工分。我才十四岁,一家三口靠我一人劳动,哪行啊!我站在公社的门口呜呜地哭。旁人看不过,都说,该叫我姐分摊。他们就派我姐分摊了。过了三两年,我养猪挣了钱,我姐还逼着把我借的钱照数还清,一分也不让。

  公社有了文工团,唱黄梅戏也赚工分。我学得快,学戏又认了字。我嗓子好,扮相好,身段也好,尽演主角。头一次上台,看见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心上有点怯怯的。台下几声喝彩,倒让我壮了胆。以后我上台,先向台下扫一眼,下面就一声声喝彩。我唱红了。下戏只听大家纷纷说:“这不是邓家那呆子吗?倒没饿死!真是女大十八变!”有人说我一双大眼睛像我爹,我爹大眼睛,很俊,可是我不愿意像我爹。我妈从没看过我演戏。不过唱戏的工分高。这段时候我家日子好过了。

  接下就是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了。我爹成了黑帮,那个牛仔子是爹的亲信。他要划清界线,说了我爹许多不知什么话。那丁子是早有婆婆家的。花花红轿抬到她家门口,她逃出去打游击了。这是我爹一份大罪,公愤不小。我爹给活活地打死了。丁子刚生了另一个女儿,也挨斗了,可她只挨斗。

  我们不唱黄梅戏,唱样板戏了。我还做主角。我已经识了不少字。我抄唱段,也学会了写字。可是我妈上心事,妈妈说:“你爹走了,我也不用再为他操心了。只是你,唱戏的死了要做流离鬼。”什么是流离鬼,我也不知道。我叫妈妈放心,我只是要挣钱养家。只要能挣工分,就不唱戏。妈说,给你找个人家,你好好地嫁了人,妈也好放心。我说,好,你找个好人,我就嫁人,不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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