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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三

  淅沥淅沥的阵雨持续下了一天一夜,清晨突然放晴。

  太阳从东方的山脊线上水淋淋地爬向天空,透过刚被雨水冲刷过的叶茎,像细碎的银块散落在草木的缝隙里,铺排一地斑驳。玫瑰色的霞晖在别茨山麓弥漫荡漾。视野清晰透亮,空气里洋溢着栀子花的芬芳。受了一夜惊吓的山鸟从恐怖中苏醒,起先试探着叽喳了几声,这里叫了那里应,功夫不大便形成合唱,伴着坡上多路喧腾的溪流,汇成了夏晨雨后美妙的旋律。托着水珠的山花自然更加娇媚了,在青枝绿叶的簇拥下,微风里轻轻摇曳,宛若羞涩的脸庞。

  谭文韬右耳根上夹着半截铅笔,呈大虾状弯腰探头,一只手托着作业夹,另一只手来来回回地旋动体视仪上的高低螺。从接目镜里看出去,是一片灌木错综的山地,在雨后的太阳下面反映着鲜艳的水色。山根处隐隐约约地涌动着乳白色的氤氲,放大着涌向接物镜面,使视野更加扑朔迷离。

  谭文韬在捕捉二号方位物,那是山脊线上的一棵独立树,从形状上看,应该是针叶杉。谭文韬不时抬眼观察右侧的常双群。常双群也伏在体视镜上,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终于将额头稍离接目镜,左手在腰际翻腕向谭文韬比划了一下,谭文韬看见了那根翘起的大拇指,二人会心地对视一笑。

  这是反坦克战术基础课程。

  战术教员是恢复高考制度之后第一批直接从地方考进军队院校的学生官,名字叫张陵水,一个月以前才分到教导大队,看样子年纪要比学员们普遍小一至两岁,也就是说,在学员们当兵后的第二或者第三年,张陵水这群人才穿上军装,此前应该还喊解放军叔叔,然而眼下已经是四个兜崭新皮鞋锃亮了,这就让学员们心里有一丝隐隐约约的不自在,酸溜溜的。

  谭文韬的心里就很不平衡,心想如果当年不是差那三分,自己不就是老大学生了吗,或者那时候不来当兵,也报考军校,再坚持考一年两年,自己不也是学生官了吗?就那一步之差,不仅多费了许多周折,而且还有了性质的区别,自己这样走的路,即使提了干,也还是没有文凭的半路出家的老解放。即使像这样挖空心思地玩命,到头来,教导大队挂靠的那所陆军学校,届时也只会发给他们一纸中等专业毕业证书。而张陵水他们一天士兵没有当过,却俨然是天生的职业军官了。

  谭文韬感到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有理由蔑视张陵水这样的学生官,看他那样儿,队伍集合好了,他往那儿一站,脸红脖子粗,眼睛老看地,像不敢抬头看人似的。这作派跟老解放一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老解放都是当过班长或者代理排长的,什么样的场合没有见识过?在大军区首长面前都不怯阵,汇报起来,一二三四有条不紊。

  但是不得不承认,人家也有强项。理论上懂得多,真正操作起来,没有老解放们熟练,但是人家那程序绝对规范,一招一式都是有理论依据的。讲起课来,开始是有一点磕巴,但是一混熟了,就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光是火力准备这一战斗要素,就向学员灌输了闻所未闻的大量信息,而且形象直观,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张陵水说:“为什么说炮兵业务具有很大的艺术性呢,还有一点可以说明,那就是想象力,炮兵是需要想象力的。比如体视仪这东西,从接目镜到接物镜,不过是三十公分长,但是炮兵指挥员就要练出这个本事,他的目光穿过体视仪之后,就变成了一把立体的尺子,伸出去凌驾在田野和山川的上空,每一个目标都在这把尺子的刻度上。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了。的确是要想象。体视仪里有两条弧线,而在观察者的眼睛里,它们必须合二而一,只有当它在你的眼睛里重叠之后,它才是,准确地说它才像一把尺子。这个尺子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

  这是老炮手们遇到的新问题——关于操作的艺术升华。

  魏文建也抱着一架体视仪,目光如手,伸进魔幻般的体视仪里,一遍又一遍地抓住那两条由若干省略号组成的虚线,在想象的世界里把它们拧在一起,形成一根直尺。然而事与愿违,那两条虚线就像两根同极的磁力线,目光之手稍一松懈,它们就倏然分开,像两条躯体平行的蛇,昂着脑袋看着他。体视仪刚刚装备不久,是为了对坦克行直接瞄准射击而专门研制的,多数学员都觉得这玩艺儿实在难以对付。

  凌云河却有着浓厚的兴趣。课间休息的时候,几个人坐在一起交流体会,凌云河说:“这东西好,这东西能帮助人的视力无限延长。想想我们这些当人的动物是多么可怜,天气再好也只能看那么一点远。火星那么大个球体,放到咱人的眼睛里就像一粒灰尘。人应该有两种视力,一种是感官的,一种是心理的。感官是自然的,心理是社会的,感官的认识外部世界,心理的把握内部世界。感官的尺度认识决定能力,心理的尺度把握决定人格。”

  魏文建说:“我怎么听这话这么耳熟,就像是拐五洞在咱们身边。”

  谭文韬笑道:“咱们这一年收获大,不光要速成几个拐五洞,恐怕还要诞生个幺洞幺。”

  常双群一直笑而不语。事实上,最让人担心的就是常双群。这段时间,他自己倒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但却把谭文韬、凌云河和魏文建搞得高度紧张,只要是野外作业,地下工作就要布置得十分周密,一个人对于色彩失去了区别,判断方位物就自然要困难得多,没有人在周围做动作,随时都有可能露馅。

  凌云河通过丛坤茗给他弄了一副进口的矫正眼镜,刚戴上还真的起了点作用,但是很快他们就知道这是一步死棋——这个时候怎么能戴眼睛呢,这不是不打自招吗?眼镜有了却不能戴。

  前几天,谭文韬的老爸谭镇长也写了信来,说家乡一个著名的中医出的方子,用毒蛇的眼睛、最好是两头蛇或者三头蛇的眼睛更好,加上几副常见的中药,可以炮制药液,十分见效。老中医并且信誓旦旦地向谭镇长保证,如果按他要求做了还不见效果,他从此就不在百泉抛头露面了。

  几个人在休息日溜出去,从周围的几个乡村中医那里也得到了证实,那种毒蛇的眼睛对治疗色盲确实有奇效。可是,一时半会从哪里去找毒蛇呢,更不用说找到两个头三个头的毒蛇了。因此,在外出野训中,寻找毒蛇又是这几个地下工作者心照不宣的任务。只是,这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没有成功之前,他们没有必要告诉常双群。

  凌云河问:“老常,你觉得体视仪这玩艺儿好对付吗?”

  常双群说:“嘿嘿,看来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不行的就有行的。老常一摸体视仪,立马就有一根尺子抛了出去。两千公尺之内我的误差不会超过五。”

  魏文建说:“我问题大了,死活都是两条虚线,别说伸出去了,就这两条虚线都看不清楚。看得我直犯恶心。张陵水那小舅子跟我的邹乒乓一个年纪,比老子少当两年兵,居然敢说老子缺乏想象力,你还不敢说不是,搞得忍气吞声的。”

  凌云河说:“你也别死趴在那里硬看,你先在心里看,想象力是可以培养的。我来教你作个游戏。现在你按照我说的作。你闭上眼睛,心里想着看见了一张纸,你看见了没有?”

  魏文建闭着眼睛说:“看见了。”

  凌云河说:“好,现在你想象把这张纸撕开,撕成两半。撕开了没有?”

  魏文建说:“撕开了。”

  凌云河又对谭文韬和常双群说:“你们要是有兴趣,不妨也参加试试。好,现在同志们再想象把纸张粘在一起,恢复成没有撕开之前的样子。恢复了没有?”

  魏文建和尚禅定一般端坐不动,口中念念有词,面部表情严肃了许久,才恶狠狠地睁开眼睛说:“不行,那张纸我已经在心里撕开了,无论如何也粘不上了,怎么粘我都能看见一条缝隙。”

  谭文韬说:“你这算是哪门工夫?装神弄鬼的。实话告诉你,我也不行。心里有张纸,撕开了就粘不上了。”

  常双群也说:“好像是不行。我不信老凌你就行。你闭上眼睛,想象一下,把纸张撕开,再粘起来。粘起来了吗?”

  凌云河说:“我当然行,我心里的那张纸,是十六开的作业纸,从中间撕开的,有不规则的撕口,现在它们在我的心里也完好如初,浑然一体。”

  谭文韬说:“你说的什么我都相信,我就不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凌云河说:“那就是你的认识问题了。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那张纸是个什么样子?我就是把它恢复了。你们恢复不了,是因为你们不善于忘记,你把撕开的口子忘掉,再想象一下。”

  几个人都不吭气了,过了一阵子,魏文建说:“不行,妈的那道裂缝就像伤口一样长在心里,硬是抹不平。”

  谭文韬赞同魏文建的话,说魏文建的感觉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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