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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为此鸣不平的还不止这几个人。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军区大院里,凡是跟七中队有过联系的人无不为之着急。最恼火的自然还是萧副司令。七中队的建立,虽然是军区常委定的决心,但动议是他最先提出来的,这群骨干的成长凝结着他几年的心血,好不容易才被留下来,曙光就在前头,天气又晴转多云,老人家的心里委实熬煎。

  半个月之后情况明朗了。总部给了军区一个明确的答复,七中队既然已经组建了,而且是按照院校统一课程施教的,应予承认,可以考虑纳入陆军学校作为一个特别中队。

  消息传来,军区炮兵机关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赵湘芗夏玫玫和韩陌阡还不谋而合地聚在一起议论了一番。赵湘芗说:“这下好了,七中队那些家伙恐怕还不知道这里的曲折呢,问题就解决了,真是苍天有眼。”

  夏玫玫说:“什么苍天有眼,是老爷子,没有老爷子,苍天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韩陌阡说:“夏玫玫,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在N-017给我提出的问题了。”

  夏玫玫稀里糊涂地问:“什么问题?”

  “向右看齐的问题。”

  “天啦……”夏玫玫夸张地叫了一声,“我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这个泥作的鬼男人还在耿耿于怀。”

  “什么叫耿耿于怀啊?你那个问题提得好,启动我的脑筋了。军营文化博大精深,处处留心皆学问。为什么向右看齐?中国古代《礼记少仪》上记载了这样一种军礼——我说的是礼仪,不是狭义的敬礼——乘兵车,出先刃,入后刃,军尚左,卒尚右。意思是坐在军车上出门的时候,要把刀枪的锋刃向前,指向敌方,回来的时候,要把刀枪的锋刃向后。将帅以左边为贵,士卒以右边为贵。为什么这样呢?因为左为阳,军将行伍尊尚左方,表示生而不败。右为阴,士卒行伍尊尚右方,表示敢死决心。这可能就是向右看齐的最初模式,一代代演变下来,由模式而约定俗成,由约定俗成而习惯,而规范,而条令……你们别瞪着我,我不是瞎说的。古代战争列阵布局大多带有宗教色彩,有的还有巫术思想。我们现在的队列动作乃至习惯,细究起来,都是有据可循的。包括立正,强调军人站如松,最初的意思就是为了拔气,立足大地,拔顶天之气。”

  夏玫玫认真地瞅着韩陌阡,又转向赵湘芗:“你认为他说得对吗?这泥作的鬼男人又在故弄玄虚。”

  赵湘芗微笑着说:“既然你我找不出充分的理由驳斥他,真的假的也只能听凭他说了,谁让咱们不是高参呢?”

  四

  赵湘芗认真地看完了楚兰寄来的第一篇小说习作之后,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看起来温存腼腆的女孩内心世界的袒露。小说乍一看不见什么才华,语言极其朴实,朴实到了几乎像儿童寓言故事。叙述结构清晰,对于人物的性格把握也很到位。让赵湘芗感到诧异的,是小说里透视出来的一种奇怪的情绪和独特的感知倾向。

  这是一篇描绘战争的小说,同赵湘芗以前读过的所有的战争小说都不一样,这里面既没有英雄主义的格调,也没有爱国主义的激情,整个小说就是一场战争的过程,就是一群形态各异的人物,在作者布置的战争舞台上充分地表演。小说写的是没有时代背景、没有是非比较甚至没有国籍国界的一片地域,一支炮兵队伍在一场鏖战中被数万大军围困在某座神秘的山上,在团长谭西南和政委魏东北的率领下,在山上筑城垒寨,与敌人形成长期对峙,等待援兵。而在等待和对峙的过程中,军医主任雪儿和副团长凌光耀相爱,从而爱情这条线贯串了战争的全部经过。为了解脱围困,参谋长常书韧通过对于突围路线和兵员体力的精密计算,掌握了气候变化的契机,制定了一项突围计划。在突围中,副团长凌光耀和紧随他的雪儿带领一支小区队杀开一条血路,穿插至敌人的大本营,迷惑敌人视线,最后全部阵亡。谭西南和魏东北则分别带领主力沿峡谷神秘转移。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一切复归寂静。半个时辰前还狼奔豕突的林带中央飘动最后一缕暖暖的硝烟,倒下的身躯和倒下的树木互相凝视,用无神的眼神询问各自的历史和未来。一支古老的兵器插在年轻的自行火炮的嘴里,两面颜色和形状不同的旗帜的同时黯然无色,斜斜地挂在残缺的树枝上,像是两只喘息的苍鹰。有一只松鼠试探着从躯体们的脸上跳来跳去,嗅着新鲜的液体散发的气味。月亮升起来了,它缓慢地抖动着,将一汪幽蓝的光晖无声地泼撒下来,霎时,便有凉飕飕的夜风从树林的缝隙里流过,满地都流淌着这幽蓝的波涛……女人站起来了,她去除了身上的褴褛的衣衫,捧起了那副胸前插着利剑的武士的躯体。淡蓝色的轻烟随着她上升的胴体而徐徐移动……然后她和他凌空飞翔,在林子的上空飘来飘去,俯瞰着检阅着他们的过去。当林子里传来野兽第一声咳嗽的时候,她拔出了爱人胸前的剑,用把它轻轻地划开了自己的胸部,两颗心于是像两极磁石一样粘和在一起,悄然飘落尘埃,在地上溅起两瓣幽蓝的波浪……

  作品的名字叫《一地幽蓝》。

  难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文学的战争或者说是战争的文学?

  大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干事赵湘芗以其所能拥有的文学感觉,居然很难对这篇作品的优劣做出评价。但她又不能不承认,她从这篇被楚兰谦称为习作的作品里领略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她简直闹不清那个极像村姑的别茨山女兵的的小脑瓜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她以为她对楚兰已经十分地了解了,可是这篇作品使她几乎是大吃一惊地发现,她甚至压根儿就不认识那个女孩。可是她又不能不承认,战争与爱情这两大千年不衰的主题,在这篇习作里得到了完美和奇妙的融合。战争的雄阔,战争中人的壮烈,还有那种地老天荒的爱情,古老而又新鲜的童话般的意境就在那流动着的一地幽蓝中冉冉升起了。

  军区文化部办有一个内部文学刊物,赵湘芗兼任刊物的编辑,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把这篇稿子拿出去发表,她确实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小说。后来她决定先让夏玫玫和韩陌阡过目。

  恰好不久夏玫玫就打来了电话。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运作,夏玫玫的大型舞蹈设计终于被通过了,并快速上马。定于七月二十日彩排。夏玫玫在七月十八日得到准确音讯后,分别给韩陌阡和赵湘芗打电话,邀请观看二十日的彩排,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要让你们眼睛为之一亮、视野为之一新,心灵为之一震。这个节目你们要是错过了,那将是你们的一笔巨大的精神损失。”

  赵湘芗说:“当然要去看,我是在部长面前说了好话的,我得证实一下我是不是瞎吹牛了。”

  夏玫玫说:“为了庆祝我的初步胜利,我今天可以请你和老韩吃饭,咱们也算是N-017的‘四人帮’了,当然了,那一位老先生我们就不请他了。”

  赵湘芗笑骂:“奴才大胆!”

  五

  当天晚上,所谓的聚餐便在夏玫玫的“女生宿舍”里展开了。这间卧室兼书房布置得虽然简单却精致,阳台上开放着金黄色的葵菊,随着细微的秋风,不时送过来一阵浓郁的芬芳。贴纸的墙壁上挂着一柄皮鞘战刀。除了四大柜子版本不同的书籍,还有夏玫玫随意扔掷的皮鞋睡衣之类,弥漫着强烈的生活气息。在这个地方谈谈关于战争和爱情的的话题,也算是恰如其氛。

  但韩陌阡的脑海里装的是另外的东西。一进门他就先观察康平的反应。当然是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地观察。没有人比韩陌阡更清楚夏玫玫婚姻潜在的危机了。

  康平在家,而且对韩陌阡的到来表现出貌似真诚的热情。

  “这是一个隐蔽极深的敌人”——从得知萧副司令决意要把夏玫玫嫁给康平那天起,韩陌阡就认识到了这个问题。韩陌阡的脑子里一直有一个疑团,在他和夏玫玫相处的时候,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就算有一点嫌疑,别人也压根儿不可能知道,萧副司令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信任,可是,为什么要大动肝火地把夏玫玫和康平撮合在一起呢?

  当初,在考察人选的时候,萧副司令的夫人就对韩陌阡说过,说康平这个人不怎么样,听说是个花花公子,还不学无术,当个保卫干事,又有个当副参谋长的爹,狐假虎威地做了不少坏事。但韩陌阡当时因为自身处境尴尬,误入瓜田李下,没做亏心事也由不得不心虚,再加上不摸萧副司令夫人的真实态度,自然不敢随便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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