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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是的。所有的动作都体现了一个精神,开架,开机,开闩,把一个沉睡的物体打开了,把这个物体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激活了……最终是开炮——那是爆炸了的男人的生命。

  就是在那声振聋发聩的喊声中,她发现她猝不及防地也被打开了,智慧大门洞开,灵感长驱直入,思绪滔滔,激情滚滚。炮手们粗犷的身姿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她心灵深处那片鲜花盛开的地方,抚摸出一阵幸福的疼痛。

  打开!打开!打开自己,打开自己的心灵,打开自己的生命,打开自己的情与爱,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一起袒露展开,让别茨山的氤氲徐徐进入,让自己的渴望的激情拥抱那蓬勃燃烧的旗帜般飘扬的青春。

  她预感到,一个新的艺术生命就要诞生了。她甚至相信,这生命将是不朽的。她在经过了最初的阵痛之后,决定在古典的基础上大面积地揉进芭蕾的风格。炮手激情的张扬动作的伸展都是呈放射型的,这是民族的传统的划圆方式所难以承担的,尽管这种划圆是优美的——她将在她的作品里贯注一种全新的现代精神。

  当然,她不会把那种龙腾虎跃径直搬到台上,艺术和生活的有机结合将是一个长期的孕育过程,而且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正因为有了这种艰难,所以她必须把自己封闭起来,限定在一个纯洁的艺术空间。她甚至因此而多次婉言谢绝了丈夫康平关于过“班务会”的请求。她觉得在这个伟大而庄严的创作时刻,进行某些世俗的活动是一件不严肃的事情。她的体验已经够充分的了,满满地充溢着心房。她无须康平协助,他不可能给她提供新鲜的感受,反而有可能用“人间烟火”将她心中的美好熏燎出一些汗臭。对于艺术家(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了,而且是一个悟性很高很有灵气的艺术家)来说,不食或适当地少食人间烟火是必要的。

  三

  跟夏玫玫比较,赵湘芗的日子就不见波澜了。用夏玫玫的话说,赵湘芗是硬着头皮走上文学小道的,是一个把力气用偏了的误会。夏玫玫说她可以改行搞新闻,或者写一点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之类的东西,因为她太拘泥于生活的真实而缺乏对生命本身奥秘的敏感。

  赵湘芗当然不能接受这种带有贬低性质的劝谕,多少年来,她虽然没有大作品问世,但绝不气馁,一直咬紧牙关孜孜不倦地勤奋笔耕。

  赵湘芗从N-017回来之后,以生活在N-017的女兵们为主要原型,写了一篇小说,大意是反映在干部制度改革时期,一群有志的女兵不向命运屈服,自强不息,顽强进取,最终通过自己的努力,各自踏上了自己的道路。她觉得她还是写女兵生活要得心应手一些。这期间,她同那个叫楚兰的女兵通过几封信,楚兰给她寄来了几张她在贯山的留影,那是楚兰在她没注意的时候抢拍的,神情自然,毫无做作之态。看来楚兰的摄影技术不错,用光和角度都恰到好处,瞬间的表情也捕捉得非常艺术。有一张照片是她在炮位上练习瞄准,前腿弓后腿绷,腰里还束着一根深栗色的皮带,真有一点巾帼女子的风采。照片的上部是湛蓝的天空和一缕洁白的云彩,她的身旁是充当教练的凌云河,凌云河歪着脑袋,嘴巴半张半合,像是在讲解什么,同她的专注相辅相成。身后是谭文韬,双手托着一枚教练弹,呈欲填未填姿势。远景是萧副司令等人盘踞的观礼台,鲜红的领章帽徽点缀在一片绿色之中,构成了一副沙场点兵的自然景观。

  赵湘芗很喜欢这张照片,在照片的背后注明了拍摄时间和摄影者楚兰的名字,她想如果她能成为一个比较著名的作家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家,这张照片或许会出现在某报纸或者杂志上。还有一张照片是她和楚兰的合影,是楚兰调好诸元之后请夏玫玫按的快门。这是一种既定的姿势,两个人都在站着,微笑,是面向镜头临时酝酿的表情。赵湘芗发现照片上的楚兰比现实中的楚兰要显得更加年轻,更像是一个淳朴未开的女学生。此时的军人标志是两片领章一朵帽徽的三点红,军装上衣的确良面料的绿色外罩宽松肥大,就像一株硕粗的树干,楚兰的脸蛋便从这树干的顶端开放出来,呈现出健康的微红。

  十年之后赵湘芗再浏览这些照片,居然感觉到那身简单的军装原来是那样的合体,尽管款式和质地已经遥远地落后于日新月异的时尚,但是仍然焕发出历史的新鲜和朝气,尤其是穿在女孩子们的身上,并没有因其简朴而遮掩了天然丽质,反而衬托出呼之欲出的娇艳。军装也是一种时尚,而且有着与时代同步的永恒魅力。

  这些信件和照片对于赵湘芗营造小说的氛围是有好处的。可是小说写好之后,赵湘芗又觉得不太满意,自我感觉有些概念化,人物血肉不是很丰满,拘泥于事实且不说,感觉还不到位,有点报告文学的味道,不伦不类的。后来想想,还真不如写成报告文学或者长篇通讯呢,说不定更有读者,何必硬要往艺术上靠呢?

  韩陌阡这段时间在冥冥中有一种预感——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可能会出现一次比较重要的转折。从N-017回到军区之后,萧副司令就教导大队七中队的思想政治工作和政治教员问题,再一次跟韩陌阡“探讨”过。萧副司令把这项工作称之为“枢纽工程”,萧副司令说,越是一支过硬的队伍,就越不能放松政治思想建设。七中队最后是个什么成色,关键还是要看政治素质是不是相应地跟上去了,他打算选派一个品德绝对可靠、有深厚的理论功底,而同时又对我军思想政治长远建设有深刻认识的人去。

  韩陌阡回答说,可以给干部部打个招呼,请他们考察。

  岂料萧副司令当时就把眼睛一瞪说,请他们考察,我还跟你说干什么?这回就让韩陌阡犯琢磨了,莫不是这老人家在打自己什么主意?要真是这样,还真麻烦,他委实不希望这是真的,可越琢磨就越是觉得这可能就是真的。要是老人家确实有这个想法,他纵使有一千条理由,那也是不敢提出一条的。

  没想到又出了个意外,从上面传出来一个风声,尽管是风声,也足以令人震惊的了——教导大队七中队的干部名额有可能被收回。

  夏玫玫和赵湘芗就是在这时候——情况仍然十分严峻的时候来找他的——她们满腔热忱地来打听,什么时候还到N-017去。

  听两位女士道明来意,韩陌阡的脸上愁云密布,好半天才苦苦一笑,说:“还去什么去?七中队的事麻烦了,恐怕要泡汤。”两位女军官面面相觑,夏玫玫说:“你不是开玩笑吧?”韩陌阡说:“我又不是搞创作的,想象力没你们丰富,这个玩笑我想不出来。”

  赵湘芗怔怔地看着韩陌阡:“萧副司令知道这个情况吗?”

  韩陌阡说:“犯傻。他能不知道吗?老人家嘴角都上火起泡了。这几天坐卧不安,每天都跟总部通电话。司令员和政委也着急了,听说军区在家的常委已经开了会,虽然内部也有争论,但最后还是统一了思想,又向总部写了报告。”

  夏玫玫和赵湘芗愣了半天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算数了?”

  韩陌阡回答说:“听说别的军区向总部告了状,说我们落实新的干部政策不彻底,搞了自留田。我们有个七中队,在其他军区的老兵中产生了负面影响。”

  夏玫玫似乎还不大相信,疑疑惑惑地看着韩陌阡。赵湘芗嘴里喃喃地嘀咕,“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这不是害人么,这样出尔反尔地折腾,让那些老兵怎么办啊?”

  韩陌阡说:“谁不是这样想呢?不过也不一定,军区常委都在向总部反映,这是既成事实了,总部也不会轻易决定的。”

  夏玫玫的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就算不说她同那些人的感情,可那台倾注了她心血和才华的舞蹈设计,全是由他们而抽象出来的。她很仗义地骂道:“妈的什么玩艺儿,他们自己没心没肺,不珍惜人才,不知道想办法留骨干,还挑别人的事,真差劲儿。”韩陌阡说:“是差劲儿。”然后大家都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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