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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于建国说,没有那么简单。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汪亦适有起义的想法,但是没有起义的行动,想法代替不了行动,所以他只能定性为投诚。程先觉对起义动摇,但是他最终付诸起义行动,所以程先觉还是起义。丁范生说,还是那个鸟结论,那你天天调查什么?于建国说,我要是不调查,连这个结论也不能下。经过这次调查,就是正规的组织结论,就可以进行登记了。丁范生摸着脑门说,起义也好,投诚也好,不都是回到我们的队伍里了吗?过去我们打仗,就算抓到俘虏,只要枪口一掉,立马就是同志,照样当连长、当团长。王二麻子不就是俘虏吗?现在是729团团长,他妈的比我还神气,管着一个武装野战团。

  于建国说,还有一个问题。重新登记之后,还要重新参军。丁范生愕然,瞪着眼珠子问,他们不是已经参军了吗?于建国打开文件夹,在丁范生的眼前晃了晃说,现在有新规定,凡是在皖西城解放后的留用人员,过去由各单位自行征召的,均无在编军籍。部队要进行整编,一部分要集体复员,另一部分要重新办理参军手续。丁范生说,那好,这件事情归谁管?啊,归政治处,那你们政治处就办吧。于建国又打开了文件夹说,军区还有新规定,兵员问题要走向规范化,凡是留用人员参军,必须经过上一级党委批准。我们现在是双重领导,兵员问题归江淮军区管,所以还要报军区,这件事情行署和警备区管不了啦。

  这段时间,不仅汪亦适备受煎熬,程先觉如坐针毡,就连肖卓然的日子也不好过。肖卓然没有想到,当初他挖空心思采取各种手段动员起义、归附、投诚的二十多个原医科学校的留用人员,在近半个月里都先后不同程度地受到审查。有些人还比较坦然,像汪亦适,实话实说,让去谈话就谈话,谈完话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炸弹”还有些后续工作,连地方都知道了,荣军医院在搞政审,原先国军医科学校留下来的那些人可能要被清除出去,汪医生可能要坐牢。传说越来越玄乎,几乎到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地步。地方上有些参加过战争的游击队和民兵干部,有的火急火燎的要到荣军医院“排雷”,怕汪医生垮台了,他们体内的隐身炸弹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当然也有人另有想法,怕这个时候去做手术,就是送到菜板上的肉,万一汪医生想不开,狗急跳墙搞报复,往革命同志的身体里塞上棉球搁上一把镊子,那不就是做了牺牲品了吗?这种可能也不能排除。

  希望赶在汪亦适垮台之前来找他做手术的人毕竟还是多数,所以汪亦适还是很忙,白天一台一台地接着做手术,那个用来盛弹片弹头和其他战争遗留物的脸盆,已经快装满了,每天还在叮叮当当地增加着内容。丁范生指示,这些东西不许扔了,必须保留,以后可以作为荣军医院初创时期工作成绩的见证。有天晚上,肖卓然到汪亦适的宿舍里看望汪亦适,想跟他谈谈,摸摸他的思想状况。汪亦适见到肖卓然,神情有点淡漠。肖卓然说,我原先对这个问题估计不足,认为回到革命队伍就是革命者了,这说明缺乏经验,犯了小知识分子轻信幼稚的毛病。但是从大局上讲,从纯洁革命队伍的立场上讲,政审是必要的。有问题自然要说清楚,没有问题自然会水落石出。这不是坏事。汪亦适说,我当然知道不是坏事,我倒是希望借这个机会把问题弄清楚。

  肖卓然说,我知道你的历史是清白的,现实表现也很好。这个程序走完,就再也没有思想包袱了。汪亦适说,我本来就没有思想包袱。我是学医的,国民党需要医生,共产党也需要医生。这一点我看得明白。肖卓然说,你能够这样看问题,我真是感到欣慰。要是大家都能这样深明大义、泰然处之就好了。人与人不一样啊!

  肖卓然感慨的是程先觉。程先觉在接受政治处谈话之后,就处在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之中,最初他怕谈话,怕于建国再找他,夜里睡觉,门外有动静,他就会支着耳朵半夜睡不着觉,有时候甚至会梦见来人抓他。可是自从那次谈完话之后,再也没有动静了。再到后来,程先觉又隐隐地盼望找他谈话,他总觉得前几次谈话他的表现都不是太让人满意,前后有些矛盾,有些不能自圆其说,东拉西扯、平白无故地把自己扯出很多把柄来,他希望组织上能够再听他解释解释。但是没有,组织上再也不找他了,这反而让他诚惶诚恐,不知道组织上对他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白天程先觉还得去上班,多数时间都是在手术室里帮忙,有些小手术,他也亲自出马。他现在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在医院这样的地方,还是搞业务比较吃香,即便政治上有点瑕疵,如果业务上有建树,一般来说地位是相对稳定的。在这一点上,汪亦适就是个例子。程先觉有点后悔刚到荣军医院的时候,不该贪那个虚荣,去当什么业务股长,万一这次重新登记过不了关,他真不知道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而汪亦适就不一样了,自从到荣军医院,姿态就很低,做事不紧不慢,做人不卑不亢,手术一丝不苟,废话一句不说。丁范生对汪亦适印象很好,于建国对汪亦适也似乎很有好感,这可以从他不遗余力地了解汪亦适在皖西解放前一天的真实表现中看得出来。

  这种状况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来情况终于明朗了,这次留用人员重新登记,虽然起因于大别山残匪叛乱,但其实还有更深的背景,并非是针对哪一个人,而是新政权成立后的一次必需的程序,通过重新登记,搞清历史问题,排除坏人,纯洁队伍,从而实现定编定岗。但是有一个情况令荣军医院多数人始料不及。重新登记的材料报到江淮军区之后,经过政治部门严格把关,有些原先已经被批准参军的留用人员,又被清除出去了,这里面就有汪亦适。理由是,在参军这个问题上,首先吸纳地下工作者,其次吸纳起义者,至于投诚者和俘虏者,暂缓吸纳,以观后效。

  与留用人员重新登记同步进行的,是各级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公职人员的定编定岗,逐步实行国家干部行政级别和薪金制度。江淮省人民政府成立后,将荣军医院交给江淮军区,正式定编为陆军705野战医院,完全按照军队编制刷新,丁范生被正式任命为705野战医院院长,于建国为政治委员。上级派来一位老八路军医秦莞术担任副院长兼医政处长,原军管会卫生科长柴效锋为705医院副政委兼政治处主任。肖卓然后退一步,担任医政处副处长。撤销了妇科,舒云舒和舒雨霏都到内科当了医生。程先觉重新参军,没了职务,在医政处当了一名助理员。汪亦适的军籍没了。

  正式任命下达之后,肖卓然被当头敲了一棒,会后去找丁范生,满脸沮丧。丁范生说,怎么啦,委屈你啦?我们共产党人不讲职位高低,都是为人民服务。你虽然地下工作开展得不错,但是年纪太轻,又没有战争经历,组织上还算是重用了你。你要经得起考验。肖卓然说,我个人无所谓,但是汪亦适他们怎么办?当初成立荣军医院的时候,吸纳了六个原医科学校的学员来当医生,他们在业务上都有一技之长,都是皖西军管会批准的。现在军装说脱了就脱了,怎么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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