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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起先是四姐妹加上肖卓然唱,肖卓然唱得很起劲,一边蹬着车子,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唱。渐渐地汪亦适受到感染,也跟着哼了起来。再然后,程先觉也唱了起来。程先觉的音调不准,但是他不在乎,就那么高一句低一句快一拍慢一拍地唱,有时候调门比肖卓然的还高。汪亦适这天的心情出奇地好。如果说皖西城解放后耳闻目睹的那些事情使他对新政权的了解逐步加深的话,那么,今天这个没有任何政治功利色彩的郊游则使他翻然醒悟,他已经置身于全新的生活当中,而且他完全可以同这个新生活水乳交融。他已经是新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了,在这其中,他能够找到自己的快乐,能够找到自己的价值。他甚至一度为自己的逆来顺受、暮气沉沉而感到惭愧。

  路上舒云舒问汪亦适,这段时间心情如何,汪亦适还是那句话,从冬天到夏天,太阳耀眼,空气灼热,但是他已经感受到温暖了。他希望他能迅速找到感觉,成为新政权的一个有用的人才。舒云舒说,你的感觉找得不错,事实上你的行动已经走在我们的前面了。汪亦适想了一下说,那倒不至于,但是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行动已经走在我自己的想法前面了。也许,我一直都在被动地、被牵着鼻子走,但是只要上路,我就小跑。舒云舒脆脆地笑说,你这个比方形象,看来你对自己是了解的。汪亦适说,我不想被牵着鼻子走,我想自己驱赶自己。舒云舒说,是啊,从冬天到夏天,是有一个过程,我也是,连卓然都是这样。但是,时间是一双有力的手,它会拉着我们跨过旧社会的门槛,首先是我们这些活人进入到新社会,最终,我们会连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情感一起走进新社会。你看,新社会的太阳是这样的明亮,新社会的河水是这样的清澈。如果我们走进人民当中,我们就会发现,新社会人民的笑脸是那样的清澈!汪亦适说,真美啊,云舒你描述的新社会就是一首诗歌。舒云舒说,是的,我们就是在写诗歌,我们用我们的劳动、用我们的创造,在抒情、在描绘、在建筑。我希望我的姐妹、我的父母、我的朋友,都能成为新社会的诗人,讴歌我们伟大的时代,创造我们幸福的生活。汪亦适说,我真羡慕你,你像个天使。跟你在一起,我感觉天更蓝水更清。说完这句话,他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尽管这声叹息非常微弱,埋没在脚踏车叮叮咚咚的声音里,但是舒云舒还是敏感地察觉了。舒云舒坐在后座上,揽在汪亦适腰际的手轻轻地用了一下力。舒云舒说,亦适,我懂得你的心思,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这也许就是缘分吧。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只能随缘了。也许上天安排我们只能做好朋友而不是其他。其实我觉得我对你的亲近一点儿也没有减少,这样也许更好。

  汪亦适无语,半天才说,从男人的角度讲,肖卓然是出类拔萃的。舒云舒说,我不否认这一点,卓然不仅是个出类拔萃的男人,还是个出类拔萃的好人。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他的心胸就像这宽广的大河。汪亦适说,我希望你的心情永远这样晴朗。

  肖卓然一干人等赶到三十里铺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郑霍山此时还在窑岗嘴脱砖坯。事实上,自从俘虏学习班开展脱砖坯这项工作以来,郑霍山本人就没有像样地脱出几块砖坯。用管教人员的话说,郑霍山这个人一贯自私自利,偷奸耍滑。郑霍山偷奸耍滑不是一般的偷奸耍滑,不是磨洋工,不是偷工减料,而是压根儿就不干。分工的时候,他坚持要跟楼炳光一个小组,因为楼炳光当过特务,怕新政权枪毙他,所以拼命表现,干活舍得扑下身子。对于郑霍山的消极怠工,在公开场合下楼炳光不敢发作,但是私下里两个人还是有斗争的。楼炳光说,郑霍山你这个人不厚道,两个人的活你让我一个人干,管教干部来了,你拿着铁锹比画得花团锦簇,好像活都是你一个人干的。管教干部走了,你连泥都不帮我铲一锹,你这狗日的太过分了。郑霍山说,你也可以不干嘛,我又没有摁住你的头皮让你干。

  楼炳光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明明知道我有把柄在他们手里攥着,我能不干吗?我想落个顽固不化拒绝改造的罪名,让他们打断我的肋巴骨吗?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个幼儿,我想活命啊!郑霍山说,那就没有办法了。你想活命,还想活好,又不想干活,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楼炳光说,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你才二十郎当岁,你有的是力气,闲着也是闲着,你这么偷奸耍滑,就不怕憋出毛病来?郑霍山说,我有力气是不错,但是我的力气不是用来脱砖坯的。在国民党时代,我是江淮医科学校的高才生,就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也不相信他们会让我脱一辈子砖坯。我的手是用来做手术的,不是用来脱砖坯的。

  楼炳光说,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在分组的时候,不要猫哭耗子表扬我,我不稀罕你的表扬。你越表扬我,管教干部对我的看法越差。郑霍山说,那不行,我只有使劲地说你的好话,他们才有可能继续把我和你分在一起,一帮一,一对红,我们两个是一根绳子上拴的蚂蚱,跑不脱你也跑不脱我。咱俩相依为命同甘共苦。楼炳光说,我们两个人的活,你不能总让我一个人干啊,我也这么大的年纪了。你看我这身汗,我都快累死了。郑霍山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动不动就出汗。楼炳光恨恨地说,他妈的郑霍山,要是早知道你是这副德行,想当初,老子在政训处的时候,随便给你捏个通共的罪名,就能把你的骨头捋软。郑霍山说,好,这话可是你说的啊,这充分暴露了你的反动派嘴脸。一会儿管教干部过来了,我如实反映情况。楼炳光立马老实了,凶狠的表情转眼之间就变得温顺起来,可怜巴巴地说,好了,你是爷,你是我大爷,你不干活有理。砖坯还是我来脱,行了吧?你就积积德,把我的无耻谰言当屁放了吧。

  郑霍山说,你的每一个反动言论我都给你记着,什么时候你惹得我不高兴了,我就向管教干部反映你。好好干吧,为新政权建设添砖加瓦,争取早日获得宽大处理。

  楼炳光说,他妈的我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在这个要害的时候遇上了你这么个杀人不见血的魔鬼,我算倒了八辈子霉了。郑霍山笑笑,扔掉铁锹,背起手,走进坯堆,煞有介事地东看西看,像是很在行地指指点点说,嗯,楼炳光先生,你这脱砖坯的水平有进步啊,坯面光滑,棱角齐整,看起来还真有点像样。看来国民党确实有眼无珠,让你这个脱砖坯的天才当特务确实是大材小用,早就该让你脱砖坯了。楼炳光说,你不要说风凉话,国民党让你学医,也是大材小用,应该让你当特务,你当特务,比我不知道要狠多少倍。郑霍山说,不过,我可警告你啊,和泥要均匀,兑水要适中,掺沙要符合比例,不能糊弄。不能驴屎球子外面光,里面一包老粗糠。这可是给新政权盖高楼大厦用的,要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让新政权的大楼倒塌了,那就是反革命。反革命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楼炳光不理他,继续挥汗如雨地干活。郑霍山说,反革命的下场只有一个,叭,脑袋开花了。楼炳光说,叭,你小子的脑袋早晚也会开花。

  郑霍山说,只要你小子偷工减料,我就向管教干部告密,让你脑袋搬家,不管你家里有七十老母还是五个幼儿……正说着,他不说了,手搭凉棚朝东边看,看了一会儿说,好了,楼炳光你快跑吧,八成是你的事情真犯了,你看那边,黑压压的来了六七个解放军,没准是来拖你出去枪毙的。楼炳光说,去你妈的,我又没做反革命的事,为什么要枪毙我?郑霍山说,你是国民党特务啊,你过去做过杀人放火的勾当啊,解放军想什么时候枪毙你就什么时候枪毙你。这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尤其是从郑霍山的嘴里出来,完全没有可信度,但偏偏楼炳光心虚,还真的紧张起来了,眼睛看着东边,腿肚子居然抖了起来。郑霍山哈哈大笑说,看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怕鬼敲门,就说明你做过亏心事。就凭这一条,你不好好劳动,我就可以揭发你。

  一阵脚踏车丁零当啷的声音过后,来人走近了,纷纷下车。楼炳光愣住了,郑霍山也愣住了。原来是肖卓然一行。肖卓然、程先觉和汪亦适都穿着解放军的黄布军装,虽然不挺括,但是整洁,也很时髦。郑霍山情不自禁地低头看看自己,一套拖泥带水的蓝粗布制服,这是俘虏学习班配发的,不是囚衣的囚衣。郑霍山突然恼火起来,冷冷地看着肖卓然说,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肖卓然双手推着车子,率先迎了上去,和颜悦色地说,霍山,我们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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