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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肖卓然并不是现在才想起郑霍山,早在他得知自己没有分配在政府办公室或者城工部的时候,在他到杏花坞参加荣军医院的筹备工作的时候,他就开始考虑郑霍山的问题了。他不喜欢郑霍山,不等于说他不需要郑霍山,但是郑霍山何去何从,不是他能说了算的。肖卓然向丁范生告假,并非赌气撂挑子。“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炸弹”的活动,是他首倡的,这件事情做好了,他功不可没。但是他担心出问题。就在那天会上,他又产生了一个灵感,这个灵感既能帮助医院解决设备问题,又能在政治上帮助汪亦适和郑霍山。应该说,肖卓然的出发点是很好的。他先找了汪亦适,意思言简意赅,陈述新政权的困难,医院面临的窘境,尤其是在没有X光透视机的前提下大规模地搞什么“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炸弹”,可能会产生危险和负面影响,这一点汪亦适是很清楚的。现在新政权不允许向民间强行摊派,但是名流贤达自愿捐赠则另当别论。肖卓然向汪亦适反复强调并反复解释自愿和捐赠这两个概念,汪亦适不动声色地说,我明白了,要共产了。可是我本人一贫如洗,我们家的财产也不归我管。

  肖卓然说,共产党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达者兼济天下。我跟你说心里话,凭直觉,财产多了并不是好事,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你要那么多财产干什么?强盗惦记,土匪惦记,毛贼也惦记。汪亦适说,还有你也惦记。肖卓然笑笑说,我跟你的情况差不多,我们家虽然比不上你们家大业大,但是也有良田近百亩,我这次不光是劝说你和郑霍山,我肯定是要拿大头的。我们四个原江淮医科学校的同学,要为新政权贡献一份厚礼,凑钱买一台X光透视机。汪亦适说,家父管理钱财一向精打细算,不该花的一分不花。我心里没数,你是不是派我回去讨要?肖卓然说,那是最好。不过眼下丁院长正在紧锣密鼓地要搞“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炸弹”活动,你可能走不开。你写封信,我亲自登门游说。

  在捐赠的问题上,汪亦适这里倒是爽快,但是到了程先觉那里,出了问题。程先觉说,肖副院长,你是知道的,在我们几个人当中,我的家境是最差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出现占郑霍山小便宜的悲惨情景。对于程先觉,肖卓然就没有那么客气了,肖卓然居高临下地说,原江淮医科学校的学生,没有一个是贫民出身,你就算家境再差,拿一百块大洋总是可以的吧?我可警告你,钱财多了不是好事哦,要知道,破财消灾哦。程先觉说,那我写封信试试,看看家里能不能省点出来。肖卓然说,语气要严重一点,就说你已经被荣军医院开除了,正要送到法庭接受审判,让他们多拿点钱出来给你买个平安。程先觉脸色极其难看地说,我怎么能撒这个谎,那不是要了我父母的命吗?

  肖卓然说,谁说你这是撒谎。你被开除,接受审判,这是不远的事实。程先觉吓得脸都白了,眼镜上霎时就蒙上一层潮雾,可怜巴巴地看着肖卓然说,我怎么啦,我哪里又犯错误啦?肖卓然说,跟共产党同床异梦,心怀鬼胎,对同志阳奉阴违,明知有些做法非常错误,不仅不敢抵制,连自己的真实态度都不敢表达。这是什么行为?说轻点这是看共产党的笑话,说重了就是幸灾乐祸!程先觉蒙了,张大嘴巴看着肖卓然说,啊,你是说丁院长那事啊?肖副院长,你要谅解我。我跟你的处境不一样啊,再怎么说,你是院领导,是老牌的地下党,你是自己人啊。我呢,我虽然是个起义人员,但我毕竟是从旧军队的医科学校出来的,你们,组织上对我不是考验使用吗?我哪里敢当出头椽子啊,我躲都躲不及啊!肖卓然说,少废话,写信要钱,破财消灾!自然,肖卓然不会当真让程先觉写信谎称自己如何如何,其实也是有话明说。几年后皖西专区划分成分,汪亦适和程先觉的家庭都因为曾经向新政权捐赠而被低划一等,可以说是肖卓然帮了大忙。

  肖卓然带着程先觉去舒家接舒云舒的时候,舒南城正坐在后花园的亭子里闭目想事。听见管家通报说肖卓然和程先觉来了,舒南城睁开眼睛说,请他们先到后花园,爷们说说话。肖卓然和程先觉一前一后进了后花园,按老规矩给舒南城行了个躬身礼。肖卓然说,这段时间事多,没来看世叔,礼数不够。程先觉说,世叔,肖副院长这段时间确实很忙,日理万机。舒南城摆摆手说,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我心里还没有数?你们也别拘泥于礼数,做大事要紧。请坐。

  肖卓然和程先觉落座。肖卓然说,新政权成立了,听说以后要搞公私合营了。舒家是大户,不知道世叔对于资产是怎样考虑的?舒南城说,你们今天来得正好,我也想就这个问题向你们讨教一二。肖卓然说,世叔过谦了,以世叔的胸怀和眼光,一定是有了计划。舒南城没有马上回答,吸了几口水烟说,要说财产,毕竟是自家血汗,没有不珍惜的道理。舒家立身的准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家有万贯,吃饭不过一只碗,睡觉不过一张床。如果我们能用自己的财富造福一方,也是用得其所。肖卓然说,世叔境界之高,在晚辈意料之中。家父若能有此胸怀,晚辈就放心了。舒南城说,大势所趋,情势所迫,我们还是要识时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千年古训。但是又有多少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后落个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下场。你们这些读书人,家境都很宽裕,用共产党的话说,是革命的对象。但是,要真的把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财富拱手相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皖西解放前后,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怎么办?尤其是像你们肖家,世代耕作,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粒汗摔成八瓣,省吃俭用,有了田产地产,转眼之间就成了别人的了,心里的弯子是很难转过来的。肖卓然说,晚辈担心的正是这个问题。

  舒南城说,卓然,先觉,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随家父去给一个贪婪成性的富人看病,那个人病入膏肓,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他的家产,让家里人把账簿抱在他的床前让他过目。第二天他死了,父亲悄悄地对我说,孩子,看看他的手。我看了,但是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回到家里,父亲对我说,你从他的手上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死相,气血双无。父亲说,对了,你看见了他的手掌,他的手掌是摊开的。以后有机会你注意看看新生儿,那都是攥着拳头的。人都是这样,攥拳而来,撒手而去。父亲讲的这个道理就是我的人生信条,我们辛勤创业,并不是为了自己。共产党就算把我们的财富没收了,他也不是为了自己,为的也是老百姓。这个道理我们要想明白。肖卓然说,世叔所言,深刻精辟。我将把世叔的教诲转述家父,促其觉悟。程先觉木着脸说,我也担心家里不识时务,不过我们家的财产并不多。

  舒南城说,再不多,也是百十亩地啊。先觉,你们这些当干部的,首先要深明大义,争取主动,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肖卓然说,仅凭晚辈之言,家父是不会轻信的。但是有了世叔这个态度,对于家父和很多财主,都是有感召力的。

  舒南城说,今天是礼拜日,你们一大早进城,有何打算?肖卓然说,我想请云舒和我们一起去看看郑霍山。舒南城有点意外,哦了一声,沉吟片刻说,应该的,应该的。霍山这孩子,个性孤僻,但是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处。他眼下对于时局的看法还很懵懂,卓然,你是明白人,要多帮帮他。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啊,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往死路上蹦跶。你能有此举措,对我,对老宋,都是一个安慰。肖卓然说,多谢世叔鼓励,我们尽力吧。舒南城说,那我就不耽搁你们了,你们早点出发,三十多里路呢。见到郑霍山,就说我说的,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什么时候解除审查了,就来找我舒南城。我有口干饭,绝不让他喝稀饭。肖卓然说,晚辈记住了,我当力劝郑霍山洗心革面,争取早点宽大处理。舒南城说,那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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