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徐贵祥 > 四面八方 | 上页 下页


  倒霉的是,就在他距离解放军阵地不到二十步的时候,背后有人开火。这一开火不要紧,惹得对面的解放军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猛打,好在对方手下留情,要不是枪口朝上,他的身上至少被穿二十个窟窿。汪亦适作为俘虏被集中到三十里铺的时候,在路上他很恼火地问过郑霍山,说郑霍山你安的是什么心,明明看见我就在解放军的枪口下面,你居然从背后开枪,你是想让我死在解放军的枪口下吗?郑霍山说,哪个龟孙想开枪!你不是让我跟你一起投降吗?那时候我想明白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替那个我连认识都不认识的蒋委员长卖命,我想跟你一样,把白布绑在枪口上才出去,他妈的谁知道七弄八弄走火了。我不会摆弄卡宾枪,这个你也知道。汪亦适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不过,有一点你必须向解放军说清楚,那天我到四楼你寝室去找你,劝说你起义,这是真的吧?

  郑霍山不回答,反问汪亦适,你认为解放军会相信你吗?汪亦适说,这是事实,他们为什么不相信?郑霍山说,那好,他们要是问我,我就跟他们说真话。汪亦适听郑霍山这样一说,就轻松多了。天地良心,他确实没有与解放军为敌的想法,相反他还很敬重解放军,他劝说了程先觉,又劝说了郑霍山,这都是事实,他应该得到解放军的礼遇。

  但是汪亦适想错了。那次肖卓然来看过他之后,他苦思冥想好长时间,终于有一天,他下了决心信誓旦旦地向管教人员张泗安报告,说他有重要情况汇报,然后就把他劝说程先觉和郑霍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张泗安说,啊,你还那么开明啊,可是你想起义为什么不行动?你还是动摇啊!这种人我们见得多了,都是投机分子。汪亦适说,我不是投机分子,我千真万确是因为劝说郑霍山耽搁了时间,才被国民党特务裹胁的。你们不信,可以去问郑霍山。张泗安果然去问了郑霍山。汪亦适做梦也没有想到,郑霍山会那样回答。郑霍山说,汪亦适到我的宿舍找过我不错,但是他并没有说要起义,他只是问我要不要出城逃到江南去。

  张泗安把郑霍山的回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汪亦适,汪亦适一听脑袋就大了,差点儿没有晕过去。张泗安说,没有人证明你是因为劝说郑霍山起义才耽搁了时间,而且后来你还拿了枪,我们只能证明你是俘虏。汪亦适有苦难言,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见到郑霍山,汪亦适说,你郑霍山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坏人,我跟你前世无冤近世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郑霍山装蒜说,我没有害你。你说我怎么害你啦?汪亦适说,分明是我去劝说你起义,才耽搁了我的时间,你为什么不跟张泗安说清楚?我劝说你到风雨桥头去向舒云舒报到,这不是事实吗?郑霍山说,你想到风雨桥去找舒云舒,这是私事,跟起义不起义的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说?汪亦适顿时愣住了,他没有料到郑霍山会这么看问题。他不说话了,看着郑霍山两眼发直。

  直到二十年以后,经过当年的学友兼难友楼炳光的点拨,汪亦适才似有所悟。楼炳光说,郑霍山那时候之所以不愿意承认你是因为劝说他才耽搁了前往风雨桥的时间,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汪亦适当时还是不明白,稀里糊涂地说,他倘若能够证明我是起义者,他也会跟着沾光,他不承认我是起义者,我们两个都成了俘虏。他不说真话,保护自己从何谈起?楼炳光说,你真是书呆子。你想想看吧,当时是什么环境?我们那群俘虏,成天都是提心吊胆,怕被镇压,怕判刑,还怕被发配到边塞。那时候可以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郑霍山要是承认你是因为劝说他才耽搁了起义时间,那他成了什么,那他不是成了阻挠起义的绊脚石吗,那不是找死吗?汪亦适这才似乎明白过来,半天做声不得。以后他也就渐渐地原谅了郑霍山。

  时光退回到当年,汪亦适在郑霍山那里没有得到证明,连续好几天茶饭不香。其实汪亦适并不完全是为了给自己挣一个起义者的待遇,那时候的汪亦适还意识不到待遇的重要性,他主要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他想证明自己的清白。突然有一天他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丝亮光——他想起了程先觉。那天晚上他睡不着觉,辗转反侧中,他看见了这丝亮光,一拍大腿从铺上跳了起来,在屋里的青灰地面上走来走去。同屋的楼炳光说,你干什么,半夜三更的老是晃来晃去的,难道你想让管教人员过来揍你吗?汪亦适说,我现在不怕管教人员了。我现在就是要见管教人员!说着,就向门外高喊,警卫,警卫,我要见张管教,我要汇报思想!

  在学习班的办公室里,汪亦适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自己在皖西城解放前夜劝说程先觉起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张泗安最初还是不相信,他们怀疑这个文质彬彬的家伙得了神经病。上次他言之凿凿地说郑霍山会证明他的起义言行,结果郑霍山一口否定。这次他不死心,又扯上了程先觉,弄得不好又是胡说八道。张泗安不想跟他啰唆,敷衍他说,算了吧汪中尉,我们劝你别再折腾了。你既然当了俘虏,就老老实实的。只要改造得好,俘虏也照样可以为人民服务,照样可以为新政权出力。汪亦适说,话是这么说,可俘虏和起义者总是不一样啊,我是千真万确地想起义,而且为了起义花费了很多心血,我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老是当俘虏吧?我不是新政权的敌人,我是新政权的支持者啊。求求你们,你们是自由的,去找程先觉问一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张泗安说,就是问,那也得等到明天吧?这又不是打仗,我们总不能半夜三更地跑到起义学习班去叫人吧?起义学习班里的人都是我们新政权的有功人员,都是要重用的。我们半夜三更去找人,那太不尊重了,上级会批评的。汪亦适说,那好,那就明天吧,明天你们可一定得给我问啊!

  那一夜汪亦适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象着明天张泗安去找程先觉的情景。这件事情过去也才十来天,程先觉肯定不会忘记,他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向张泗安说清楚。那天晚上他和程先觉说的话犹在耳畔,那句句都是真话,句句都是新政权希望听到的。

  汪亦适在床上翻,同宿舍的楼炳光也在翻。楼炳光睡不着不是因为激动,楼炳光夜里经常做噩梦说梦话,因为他是医科学校的警卫科长,在此之前他是国军三十六师里的一个连长,他同解放军打过仗,手上的血债肯定是有的,所以他最担心解放军会把他毙了。他有好几次在汪亦适面前念叨,说他家上有七十高堂,下有五个幼子,他给国军当警卫科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希望新政权网开一面,留他一条活路,哪怕给共产党倒马桶擦皮靴也干。跟楼炳光住在一个房间里,也是汪亦适急于摆脱俘虏名分的重要原因之一。楼炳光是什么人?楼炳光过去在医科学校差不多就是个恶棍,就是政训处的一条狗,经常关押进步学员,搞秘密侦察活动。那时候同学们在校园里散步,见到这伙计,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倒好,自己跟他住在一个房间,享受相同的俘虏待遇,简直就是鱼龙混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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