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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卓然见到的郑霍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郑霍山坐在宿舍的一角,两手拢在袖筒里,身下是一堆稻草,眼角是一堆眼屎。门口一暗,肖卓然高大的身影就推到了眼前。郑霍山不理不睬,也不看肖卓然。肖卓然说,郑霍山,你难道还没有看清形势吗?天下已经是人民的天下,你为什么还要鬼迷心窍?郑霍山揉揉眼角说,你是谁,有何贵干?肖卓然说,郑霍山,我只想跟你说,你梦想的天堂已经被人民战争打得粉碎。你是江淮医科学校的高才生,虽然身份是国民党军医学员,但是你本人并不是国民党员,也没有做过罪大恶极的事情。新政权宽宏大量,给予一切愿意悔过自新的人出路。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郑霍山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你滚蛋吧!管教干部很生气,呵斥道,郑霍山,你怎么能这么跟肖同志说话?肖同志苦口婆心是为了挽救你,你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肖卓然笑笑说,没有关系,我了解他,他就是这么个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郑霍山,我跟你说,我们不放弃对你的教育,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你看到新政权的光明,会让你心悦诚服地改变立场,回到人民的怀抱。郑霍山歪起脑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不看肖卓然,看墙,冷笑着说,那你就等着吧,只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他妈的天天只给小米稀饭吃,我没有力气跟你磨嘴皮子。

  虽然会见郑霍山无功而返,但是肖卓然并不感到意外。时间,他知道郑霍山需要时间,时间能够改变一切。程先觉的情况比汪亦适和郑霍山要好得多。程先觉在起义骨干学习班当学员,这个班里的学员,多数是解放前夕响应解放军号召、率部起义的国军军官,有些还是原先未暴露身份的地下党员。有个非常重要的信号是,跟党政学习班一样,起义骨干学习班的成员,也发了解放军的军装,帽子上有洋铁皮五角星帽徽,这就意味着他们在政治上已经是新政权的同志了。这些人学习结束后,多数要回到皖西城,在政府各个部门尤其是技术单位任职,各尽其能,人尽其才。程先觉相对自由,学习空隙,他主动到城管学习班去看望肖卓然。肖卓然说,程先觉同志,看来过去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坦率地说,这次皖西解放,能够响应号召、主动起义的,在我们那四个人当中,我寄予希望最大的是汪亦适,但没有想到拿出行动的却是你。

  程先觉一脸真诚地说,肖卓然同志,也谢谢你及时把组织的声音传递到我的耳边。那时候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到处寻找党组织,没想到党组织就在我们的身边,就在我们“四条蚂蚱”里面。没有你的关怀,就没有我的今天。肖卓然说,不是我的关怀,是组织的关怀。小城解放前夕,陈向真同志召集我们地下工作者三十二个人开会,拿出了一份进步人士和可以争取的名单,你也在其中。事实证明,你是有觉悟的。

  程先觉研究着肖卓然的表情,肖卓然依然是满面春风。程先觉说,皖西解放了,新政权就要建立了,不知道把我们这些人怎么安排?肖卓然哈哈大笑说,你还担心什么?你是起义人员,有功之臣,当然要重用。程先觉吃了一颗定心丸,往前凑了一步,神秘地说,卓然同志,你估计你会在哪个部门任职?听说陈向真同志担任军管会主任,以后就是皖西的市长,大家都说,你可能就是市政府的秘书长,秘书长就是幕僚长。肖卓然笑道,那怎么可能?别看我是地下工作小组长,还是个青年科长,可是在我们皖西三十二个地下工作小组长里,我是资历最浅的,况且还有那些从军队下来的老红军老八路。市政府的秘书长我是当不上的,但是只要为新政权工作,干什么都行,到市政府当火夫都行。程先觉说,那也是不可能的,你这么大的功臣都当火夫了,那我们干什么去?肖卓然笑笑说,好了,这都是以后的事情。我们眼下的任务是学习学习再学习,掌握政策,熟悉城市管理经验。至于将来干什么,一切听组织的。程先觉说,我听你的,你是我们“四条蚂蚱”的领袖啊。肖卓然想了想说,程先觉同志,以后我们就以同志相称了,尽量少说“四条蚂蚱”,免得人家说我们搞山头。

  俘虏学习班的主要任务是进行思想摸底和改造,提高对新政权的认识,写出自述和认罪书,互相检举,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个班管理比较严格,警卫森严,不允许擅自外出会友,不允许家眷探视。还有一个投诚军官学习班,学习内容介于起义骨干学习班和俘虏学习班之间,政治待遇比俘虏学习班稍微好些,可以看报纸,大门可以自由出入,还允许亲属探视。江淮医科学校没有跟随国民党军逃跑的一百多名学员,和在战场上主动缴械投降的原三十六师军官,多数都在后面这三个学习班里。肖卓然是新政权的翘楚,是雄踞在众多同学之上的耀眼的星辰。此后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的工作就是管理和安排起义、投诚和俘虏人员。也就是说,他的这些同学、同僚今后的命运,主要是攥在他的手里。程先觉也不算差,作为一个起义人员,也算是有功之臣,今后的出路,就是作为留用人员帮助解放军建立新政权。城市管理学习班里没有教官,只有解放军的首长和学习材料,学员们互为教官。起义班和投诚班里的教官叫教员,其实也是他们的服务员,还负责照顾他们的生活。

  汪亦适和郑霍山就惨了,他们两个都是俘虏。虽然解放军不杀俘虏,但是也不待见俘虏。俘虏班里的教官不叫教官,也不叫教员,叫管教人员。他们早晨起床要出操,要跑步,要按照解放军的规矩说话办事,要学习汇报思想,要对自己的历史说清楚,而且是反复说,今天说了,明天还得说,跟张三说了,还得跟李四说。管教人员让他们翻来覆去地说,是为了让他们露出破绽,是为了抓住把柄。汪亦适听郑霍山说,俘虏里面罪大恶极的,有些人可能会被拉去枪毙或者判刑。所以说,他们现在住的是不叫监狱的监狱,当的是不叫囚犯的囚犯。汪亦适感到自己真是晦气透了。他给自己算了一笔账,如果那天夜晚在他成功劝说程先觉之后,带着程先觉去风雨桥头,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起义人员,他就是新政权依靠的力量,他就是共产党的座上宾。退一步说,如果那天他不去劝说郑霍山,还了借书之后就当机立断去风雨桥头,那他还是起义人员。再退一步说,就算他没有及时赶到风雨桥头,而如果在小东门左街口投降成功,那么他也算是投诚人员,还是解放军的朋友,还可以成为座上宾,家眷可以探视,大门可以出入,拉屎不用报告。伙食差一点儿汪亦适尚且能够忍受,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大小便的时候有人端着上了子弹的步枪在旁边监视。刚到三十里铺的时候,他有好几天拉不出大便。他想,他要是起义人员就好了,就算是投诚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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