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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这次战斗,岑立昊还负了伤,却不怎么光荣。打扫战场的时候,有个战士屁滚尿流地跑来报告,说战利品里有发炮弹,好像是上了引信,不敢乱动。那战士一边说一边哆嗦,像见到了鬼。岑立昊是步属炮兵出身,就亲自查看,一看就火了,原来炮弹头上没有引信,而是塑料保护帽。岑立昊黑起脸来骂那个吓坏了的兵,说是猪脑子,基本常识的不懂,军人的不是,说着就上去,照着炮弹踢了一脚,说,“你怕个球,你就是拿手榴弹砸也砸不响它。”说完又踢了一脚,这一脚还没有收回来,就惨叫一声倒下了,卫生员赶快过来,说是脱臼了。钟盛英听说岑立昊踢炮弹把脚踢伤了,拿起电话就骂辛中峄,说:“把岑老虎给我狠狠地撸,让他把尾巴给我夹紧了。这狗日的太莽撞了,你给他个原子弹他都敢踢,不把他骨头捋软了恐怕要出事。”

  辛中峄原封不动地把把钟盛英的话传给了岑立昊,岑立昊当时笑笑,笑得很得意,得意洋洋地吆五喝六,驱赶羊群一样押着俘虏下了山。

  俘虏穿的都是普通衣服,岑立昊怀疑他们不一定是专职武装人员,其中还有一个女的,二十来岁,皮肤很白,她的上面穿一件黄色的绸布褂子,下身是一条肥大的黑裤子。当了俘虏她好像还不大在乎,双手反绑在身后,眼上蒙着黑布,步子却走得很熟练。

  跟俘虏并肩而行,岑立昊不禁感慨,这都是从战争中练出来的,不管是不是军人,军人的素质不差。多少年后岑立昊还没有忘记,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俘,皮肤白皙,眼睛乌亮,在几个兵给她蒙上眼罩的时候,她甚至还向岑立昊笑了笑,以后岑立昊一直都没有搞明白,她的笑是冷笑还是讥笑,但在当时,岑立昊的感慨是那个笑容很平静,甚至还有几分妩媚。这种感觉使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心里很不舒服。

  就在一连押着俘虏往集结地开进的时候,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公路上走过来几个护送伤员的战士,其中的一个看见俘虏,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勇敢地冲进了一连的队伍,揪住了俘虏当中的一个,拳打脚踢,边打边骂,甚至带着哭腔:“你这个鬼子,你杀我边民,你害我战友——我要报仇,我要……”他一边声讨,一边拼命地往那个俘虏身上脸上报以老拳,那种巨大的仇恨和愤怒简直不可遏止。

  当时一连的战士都愣住了,岑立昊也傻眼了,没搞清楚这个老兵受了什么刺激。

  在那个老兵的有力的打击下,俘虏的鼻孔和嘴角都渗出了液体。一连有几个战士看不下去了,这是我们抓的俘虏,你凭什么这么死去活来地打啊,要是打死了怎么办?抓一个俘虏可以立二等功,要是打死了,三等功都没戏。一连的三个战士一拥而上,把那个老兵推开了,说,“有本事你自己抓去,你抓住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别拿我们的战果耍威风,打死了你赔得起吗?”

  那个老兵还在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这时候岑立昊一拐一瘸地走过来了,冷冷地看了看那个兵,问道:“哪部分的?”

  老兵回答,“五连的。”

  岑立昊说,“哦,五连的,你们副指导员刘尹波同志还活着吗?”

  老兵回答,“刘副指导员还活着,可是我们牺牲了几个同志……我要报仇!”

  岑立昊鄙夷地说,“你他妈的要报仇,昨天夜里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不掂根枪到我们阵地上去?”

  老兵说,“昨天夜里我们在同敌人浴血奋战……”

  岑立昊说,“浴血奋战你妈拉个蛋。昨天哪里有战斗我还不知道?”

  老兵说,“我打敌人有什么错?”

  岑立昊说,“他的手都被捆住了,你还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风?你看见没有,你把他嘴角都打出血了,他连哼哼一声都没有,他在冷笑,他看不起你。”

  老兵涨红了脸,嘟嘟囔囔地说,“你为敌人帮腔,你侮辱自己的同志,你……”

  岑立昊说,“真他妈的低级趣味,滚开!”

  五连的老兵瞪着岑立昊,扭曲的脸上仍然用力地愤怒着,嘴里喃喃地嘟啷:“敌人——你包庇敌人,难道……阶级敌人……不应该吗……”

  岑立昊说:“去你妈的,好像就你他妈的有民族仇阶级恨。这家伙是特工队长,我把他放了,给他一杆枪,你敢不敢跟他比试一下?”

  老兵说,“你压制同志,包庇敌人。”

  岑立昊说,“好,你还想找霉倒是不是?来人啦,把这老兄身上的绳子解开,让他同我们这位勇敢的同志比试比试擒拿格斗。”

  老兵一看岑立昊像是要动真的,马上说,“你们一连立场不分,我向首长告你们。”

  岑立昊笑笑,掏出手枪在手里玩了两圈,突然对准老兵的裤裆,点了两下,老兵大惊,捂着裤裆就跑,由于紧张,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一跤,爬起来接着又跑。

  几天后岑立昊和刘尹波见面,说起了这件事情,刘尹波哈哈大笑,笑完了说,“那家伙叫李木胜,胆小如鼠,气壮如牛。”

  岑立昊笑问,“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刘尹波说,“有什么毛病?他那是伪装进步。我研究这家伙好几天了,过分的胆怯必然要导致过分的虚伪。怯懦的人只有一个武器,那就是虚伪。他只能凭借虚张声势来掩盖自己讨好别人,为自己营造恰如其分的生存空间,创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胆小,但他又想表示勇敢,你不让他打俘虏,那让他打谁去?”

  六

  这场战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当一支征尘仆仆的部队从南方前线撤下来的时候,坐在长长的军列里,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心态,多数人都怀着胜利返回的狂喜,也有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有怀念牺牲战友的悲伤。这些人都是一个部队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熟悉的这些人岑立昊都没有记住,却永远地记住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一张冷静的脸,微黑,粗糙,眼睛不大,戴着厚厚的眼镜,坐在一个角落里沉默不语,面前放着一个笨重的黑包。此人神情有些苍老,大约四十来岁年纪,岑立昊不认识他,别人介绍说这个人是一个战地记者,拍了很多照片。在过长江大桥的时候,岑立昊同他坐到了一起,交谈起来,知道他是不是什么记者,摄影只是业余的,真实的身份是军区陆军指挥学院的教员,叫范江河,是随某某军行动的,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在湖南境内一个兵站里,被上一列兵车拉下了。

  岑立昊说,“既然是指挥学院的教员,该到团首长的车厢里去,那里有几个卧铺。”

  范江河连连摆手,叮咛岑立昊不要声张,他想跟战士们在一起,听听年轻的声音。

  两个人谈起了战斗,具体到一个战例,范江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要改变这种状况。”

  岑立昊问他是什么意思,范江河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这次参战很说明问题,和平时间太长了,而且又经历了一个除了胡来几乎不干正经事的漫长的‘文革’时期,军队已经严重消退了战斗力。这次参战检验了部队的战斗作风和战斗实力,同实战的要求差距太大了。对方一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要用两个团以上的兵力攻打,还至少要用一个炮兵群的火力和一个团保障物资。就这样,我军的伤亡还比对方大。这还是同一个小国家交手,要是跟超级大国打,简直不堪设想。在战斗作风方面,胜则凭借人海战术,退则一窝蜂溃不成军。整个战争时期,我跟随行动的那个方向由层层上报的累计战果,竟然是对方全部兵力的三倍,也就是说,按照我方计算的战果,对方的全部兵力被我们消灭了三次。哪有这样的事啊?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尤其可怕的是,我们有不少前线指挥员明明知道这战果里有太大的水分,但没有一个人去点破,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评功评奖。我跟的那个团,把评功评奖评烈士搞得轰轰烈烈,却很少有人关注问题。这很危险。”

  岑立昊当时惊得目瞪口呆。范江河说的那个方向他知道,那是那场战争中比较重要的一场战斗,出了很多功臣。

  范江河说:“战士们流血牺牲,评功评奖是应该的,但是我们应该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多出一点战争智慧,少出一点烈士。夸大对手,夸大战果是一种腐蚀剂,这样弄虚作假粉饰战绩,无疑给部队埋下祸根,这个问题一天不解决,这个祸根就一天天长大。终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部队不能打仗了,那怎么得了啊?从现在开始,部队的首要工作就是要研究教训,找出问题,解决问题。只有找出问题,才能提高战斗力。我一定要反映这个问题,否则死不瞑目。”

  岑立昊的心灵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同时也对眼前那个黑不溜秋其貌不扬的教员肃然起敬。尽管他知道范江河说的情况仅仅是局部的问题,并不代表整个参战部队的情况,甚至还觉得范江河的那句“死不瞑目”有些偏激,但是,他还是为范江河深邃的忧虑和真诚的思考所感动。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范江河都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军人。

  他要下了范江河的通信地址,回到部队后经常跟范江河通信。范江河说他已经把在前线所思考的问题写成报告,呈报给军区分管作战训练的副司令员K首长,K首长当时刚刚五十岁,以精明强干和雷厉风行的少壮派形象著称于军内外,K首长非常重视,指示秘书将范江河的信摘要打印,送给军区其他首长传阅。

  不久,军区果然下发了一道文件,摘引了范江河反映的问题,要求各部队实事求是,认真总结教训,寻找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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