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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第三章

  一

  陈秋石疗伤,用了一个半月。这是陈秋石一生中最轻松也是最浪漫的岁月。他不用分析敌情地形了,也不用布阵谋局了。他可以让自己的思想信马由缰纵横驰骋。

  益民医院设在石门南郊,原先是教会医院,抗战爆发后,地下组织百般渗透,这里实际上成了秘密的抗战医院,中西结合,还有几个洋大夫。洋大夫给陈秋石诊断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中医给他诊断的是相思病,病情报到八路军办事处,办事处的领导说,按分裂症说,按相思病治。

  按相思病治就是用中医治。负责治疗陈秋石的中医是石门城内著名中医董十味,上来少不了望闻问切。董十味感觉奇怪,这个病人今天是好人,明天是患者,把董十味搞得很紧张。董十味抱怨自己真是倒霉得很,遇上这么个朝三暮四的病人,十几天过去了,还没有办法下药,弄得不好他的石门名医的牌子就给砸了。

  董十味在石门为陈秋石发愁的时候,陈秋石的顶头上司成旅长也在为陈秋石犯愁。成旅长知道陈秋石的历史,更知道这是徐向前都很器重的战术专家,没想到会得这样一种难以启齿的毛病,而且连石门名医都难倒了,可见问题的严重性。成旅长派人到抗大分校,请来了赵子明和袁春梅,向他们了解情况。赵子明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恐怕只有春梅同志说得清楚。

  袁春梅这时候也顾不上害羞了,一五一十把她和陈秋石的交往说了,说过去有那么一点朦朦胧胧的感觉,陈秋石对她的感情,起源于对她那死去的堂姐的怀念,爱屋及乌造成的。分手这么多年,她已经结婚了,爱人是留在国军内部的地下同志,她没有办法成全陈秋石的心意。

  成旅长说,陈秋石同志是革命战争的财富,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同志毁掉,我希望你们能够配合我们,不仅从身体上医治陈秋石同志的病,更要从精神上治疗。

  在回抗大分校的路上,赵子明说,春梅同志,你听出成旅长的话没有?你分析他的话,要我们配合,我们怎么配合?所谓配合,就是要你配合。

  袁春梅说,我跟你一样也不是医生,我怎么配合?

  赵子明说,很简单,陈秋石是因为你而发病,那你就是他的相思对象,如果你能和他结婚,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袁春梅涨红了脸说,老赵亏你能说出口,我是个结过婚的人,我的爱人还冒着随时牺牲的危险,在敌人的心脏里战斗,你怎么能教唆我背叛我的爱人?

  赵子明说,我没有说让你背叛你的爱人,维护婚姻和帮助同志并不矛盾。

  袁春梅气愤地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赵子明说,你爱人在白区工作,情况你都了解吗?

  袁春梅瞪着赵子明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子明说,白区工作,情况很复杂。我们有些同志,啊,本来很好的同志,往往会经不起考验,有的能经得起考验,却又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老赵!赵子明正在字斟句酌,忽然听见一声断喝,回过头来,看见袁春梅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赵子明立马噤声。

  袁春梅说,老赵,你太过分了!我的爱人在白区工作,腥风血雨,白色恐怖,历经艰险,忠贞不渝,可是你,你们,就因为一个陈秋石,你们就变着法子设圈套。你设圈套也罢了,可是你们不能无端地诋毁我的爱人,他是个好同志,他绝不会像你们希望得那样!绝不!

  回到分校之后,袁春梅还真的动了心思。自从得知陈秋石犯病,她已经有半个月寝食不安了,想来想去,这件事情说什么她也脱不了干系。要说完全没有责任,这不是实话。想当年在秋子河边的那块油菜花地里,她已经做好了表白心迹的思想准备,只是那时候对男女情爱,朦胧得很,也脆弱得很。陈秋石这个人看起来风流倜傥,实际上在爱情上还很不成熟。那一次如果他有什么举动,没准就是既成事实了,以后她会要求到陈秋石的部队,顺理成章地结成一段美满的姻缘,也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上半夜袁春梅想,不能去,去了不一定能够解决问题,反过来还有可能雪上加霜。

  可是到了下半夜,她又改主意了,应该去,哪怕他非礼,哪怕他给她难堪,那都是她应该承受的,只要能够挽救一个革命战争的宝贵财富,她哪怕献身,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袁春梅心急火燎地找到赵子明,把她的想法说了,她担心这会儿不说出来,到了晚上她又会改主意。

  赵子明说,好,你早就应该这么做了。我这就去找成旅长,由他出面给我们请假,我陪你去。

  往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次日凌晨,赵子明陪着袁春梅,搭了一辆到石门拉物资的马车,带着成旅长交给他们的几份战地快报,迎着朝阳上路了。路上,袁春梅预设了陈秋石见到她的种种场面,一种是惊喜,扑上来拥抱她,她不能拒绝,她只能接受。第二种是他假装不认识她,或者当众羞辱她。她不能反抗,她得忍受。第三种可能是会有过激反应,如果晕厥那就麻烦了,但是这种强刺激也许会使情况向好的方面转化,范进中举喜极而疯,不就是他岳父那只杀猪的手一巴掌给抡清醒的吗?第四……也许会出现不堪入目的情况,可是,只要能够根治他的毛病,就是把自己的身体作为一剂良药,那也算是对抗日战争的一份献礼……

  这一路,袁春梅想得好苦。

  袁春梅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陈秋石会对她视而不见。她和赵子明找到了地下同志、专门负责陈秋石治疗的医务主任田保霖,然后由田保霖引导,来到陈秋石的单人病房。陈秋石当时正坐在床上玩象棋,摇头晃脑地像个孩子。田保霖说,老陈,有人看你来了。

  陈秋石头也不抬地说,谁,会下象棋吗?

  田保霖说,是从百泉根据地来的同志。

  陈秋石抬起头来,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见了袁春梅和赵子明,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后从床上跳了下来,看着袁春梅说,你是谁,我怎么看着你面熟啊?

  袁春梅说,我是袁春梅,是你前妻袁冬梅的堂妹,你的同志。

  赵子明上前说,秋石同志,我和春梅同志受成旅长委托来看望你,给你带来了百泉的花生,鸡蛋、山药,还有,还有战地快报。

  陈秋石说,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赵子明,就是你诓我说是排戏,把我骗到淮上州,又骗到黄埔分校,再骗到川陕根据地,后来又骗到祁连山,害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陈秋石滔滔不绝地数落着,惊得赵子明目瞪口呆。你说他疯了吧,他的话好像还不是不着边际。你说他没疯吧,这些本来不该在这里说的话他说起来就没完。赵子明向袁春梅递个眼色说,春梅同志,老陈现在不是很清醒,也许是嫌人多眼杂。你们是不是单独谈谈?

  袁春梅瞥了赵子明一眼,大义凛然地说,好吧!

  赵子明和田保霖离开之后,袁春梅拉着陈秋石的手,把他按在窗前的椅子上,陈秋石没有反抗,乖乖地坐下了。袁春梅自己坐在床边,掠了掠头发说,秋石兄,你是怎么啦,难道是鬼迷心窍?你对我的感情我都知道,可是,现在是战争环境,我们又都……负有责任……你就是想不开,也应该跟我说呀,我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透呢?

  陈秋石说,刚才老赵说还有什么,战地快报?

  袁春梅起身,从包袱里找出几张油印的报纸,放到陈秋石面前的茶几上。陈秋石顺手扯了一张,跷起二郎腿,把报纸举到了眼前。

  袁春梅说,秋石兄,我们都是革命军人,我们要顾全大局……袁春梅停住了,她发现陈秋石手里的报纸是倒着拿的,陈秋石的眼睛正从报纸的上沿偷偷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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