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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九

  漳河峪战斗,以胜利而告结束。

  一二九师召开了隆重的表彰大会,副师长徐向前亲自给陈秋石授了一枚延安自制的立功勋章,并在会上说,打一仗总结一次,提高一步,这是我军的优良作风。徐向前要求师里的作战参谋机关深入地了解漳河峪战斗,好好地研究总结陈秋石的战术。尤其是陈秋石对敌情地形的判断以及果断地处置方案。徐向前最后说,这应该成为我军将来进行正规战争的范例。

  陈秋石被任命为三三六旅二团副团长兼参谋长。

  不久抗大分校派了几名干部到三三六旅来感谢慰问。旅首长说,要慰问就慰问陈秋石吧,他是漳河峪战斗的直接指挥者。

  慰问团便来到了二团营地石板岩。陈秋石春风得意,正在房东家里写战例,警卫员报告说,抗大分校慰问团的首长来了。陈秋石连忙起身迎接,走到门口,他愣住了,门外站着笑呵呵的赵子明。

  老赵,你还活着啊!陈秋石喊了一声,就把赵子明抱住了。

  赵子明拍着陈秋石的后背说,我当然还活着。我不仅活着,我还给你带了半头猪来。

  陈秋石说,开什么玩笑,我哪里能吃掉半头猪啊?

  赵子明哈哈一笑说,除了猪,你就不想要别人?

  陈秋石怔了一下说,我现在最想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儿子,今年应该快十三岁了,满月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

  赵子明说,这个我暂时没有办法。抗日嘛,个人总得做出牺牲。你最想见的还有谁?

  陈秋石迟疑了一下,脸皮涨红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你装什么糊涂?

  赵子明哈哈大笑,朝身后高喊一声说,出来吧,仙女下凡了。

  陈秋石正在傻着,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从他立身的房东屋后,就像变戏法似的闪出一个英姿焕发的女八路。陈秋石的眼睛都直了,天哪,是袁春梅!

  袁春梅笑吟吟地看着陈秋石说,秋石兄,干吗这么看着我,难道不认识了?

  陈秋石揉揉眼睛说,春梅,我这不是做梦吧?

  坐进院子,陈秋石才感受到,阳光是那样的明媚,虽然已经是冬天了,可是院子里却是春意盎然。

  细细聊起来,这才知道,赵子明在当初西路军被打散的时候,一度被俘,后来在被押往南京“洗脑子”的路上,组成狱中支部,联络十几名难友,逃到太原办事处,后来辗转到达延安,一直在抗大和分校工作,现在是抗大分校的副教务长。

  袁春梅的经历也很奇特。当年陈秋石等人离校到川陕根据地之后,袁春梅又坚持留校一个多月,组织上决定采取果断措施,武力劫持杨邑,由于行动计划泄露,行动失败,袁春梅差一点儿被俘。她在风声鹤唳的那几天,居然是躲在杨邑的寓所里,经由杨邑的夫人给她乔装打扮,成了一名阔小姐,对外号称是杨邑夫人的娘家表妹。杨邑不愿意脱离国民党,但是杨邑没有出卖她。杨邑说,人各有志,陈秋石那样的干才都跟你们走了,说明你们的组织是有吸引人的地方。只是我不能跟你们走,我是党国军人,不能背信弃义。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杨邑动用了自己的铁杆同僚,把袁春梅送到汉口码头。袁春梅说,杨先生,虽然我们的主张不同,但是我们一直敬重您的为人,爱国之心我们都是一致的。我们期待您弃暗投明。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什么时候接应。

  杨邑摇摇头说,袁同学,你到了那边,如果见到陈秋石,请转告他,我们的国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全民抗战在即,师生一场,我希望我们在抗日战场上携手并肩。

  陈秋石听袁春梅叙说那段历史,不禁黯然神伤,久久不语。他在脑海里回忆当年在黄埔南湖分校的情景,杨邑那张冷峻的面孔和挺拔的身板犹如就在眼前。那确实是一段难忘的岁月,他由一个乡村士绅的土少爷,怀着一腔莫名其妙的激情,半是清醒半糊涂地走上了被赵子明等人称之为革命的道路,对于前途两眼茫然。可是在南湖分校,他找到了人生的支撑点,找到了用武之地,而这一切,与那个冷面教官有着很大的关系。

  十

  粉碎日军秋季攻势之后,总部调整了部署,开辟了百泉抗日根据地,三三六旅和抗大分校驻扎在太行山下的百泉镇。

  二百多米宽的百泉河从上游过来,冲刷出大面积河滩。两岸的十几个村子住进了抗日部队,使这个偏僻的所在喧闹起来。每日清晨,朝霞满天,东方的山脊上笼罩着一片玫瑰色,河面倒映着山峦和云霞,山坳里升腾着操练的口号声和歌声。这里被称为太行山的延安。

  抗大分校有战役科、战术科、技术科、政工科,政工科里又分艺术班和美术班,艺术班里又有文学、戏曲、音乐、舞蹈等专业,人才济济。这些人的到来,就像美酒一样,给百泉抗日根据地带来醇浓的文化气息。

  袁春梅是政工科的教导员。有时候是清晨操练完毕,有时候是傍晚,有时候是袁春梅主动过来,有时候是陈秋石派警卫员牵马去接,只要能够挤出时间,两个人就会相约在河边散步。散步的时候,很少说话,就那么默默地走,在沙滩上留下几串长长的脚印。偶尔交谈,话题多数是彼此这些年的经历,将来的打算,未来的憧憬,家乡的情况,等等。

  意外最终还是发生了。

  一个深秋的傍晚,两个人在河边走了一圈又一圈,现在在沙滩上留下的,不是长长的几行脚印了,而是凌乱的,无序的,不规则的浅坑。这些脚印书写着陈秋石杂乱无章的心思。走了一阵,陈秋石憋不住了,问及袁春梅的个人生活,说,春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是单身吗?

  袁春梅愣住了,笑笑说,不,我已经结过婚了。

  陈秋石没有防备,听了这话,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傻乎乎的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你说什么?

  袁春梅对陈秋石的失态并不意外,她多少还是有点思想准备的。袁春梅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说,秋石兄,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在南湖分校的时候,在秋子河畔……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都在发生着变化……

  不,你错了,一定是搞错了。陈秋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袁春梅停住步子,她对陈秋石一本正经的样子和蛮不讲理的口气感到好笑。袁春梅说,陈秋石同志,没有搞错,我也没有开玩笑,这是真的!

  陈秋石说,你成家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不知道,就不能算数。

  袁春梅说,倒是你在开玩笑了。我成家了,为什么非要让你知道?再说,这些年我们天各一方,南征北战,我也没有办法让你知道啊!现在既然知道了,我们就尊重这个现实吧?

  陈秋石说,全他妈的乱套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袁春梅傻了,怔怔地看着陈秋石慷慨激昂的头颅,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叨叨。

  袁春梅说,秋石兄,你呢,这些年来就没有遇到一个心爱的人?

  陈秋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

  袁春梅紧张了,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不寒而栗,说,秋石兄,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陈秋石说,愿意革命的走过来,不愿意革命的滚开去!

  袁春梅说,秋石兄,你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是我刺激了你?

  陈秋石没有回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的绑腿已经解开了,鞋子扔在河滩上,双腿浸在浅水里。

  袁春梅站在河岸,难受了很长时间,她很想拂袖而去,但是又怕伤害了陈秋石的自尊心。她说,秋石兄,深秋了,当心着凉。

  陈秋石说,我要好好地凉一凉。

  袁春梅说,你没事吧……我是说,我的话,我们之间的……

  陈秋石站在水里,朝袁春梅扬了扬手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我们之间就是革命同志的关系。你回去吧,我要洗澡了。你再不走,我就要脱裤子了。

  袁春梅的脸顿时涨红了,冲河里骂了一句,陈秋石,你混蛋!

  陈秋石哈哈大笑说,啊,我混蛋,我是混蛋,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我要洗澡了。说完,把军上衣往岸上一甩,纵身跳进河里,蹲下身子把裤子褪了,扔到了岸上,又赶紧缩回身子,河面上只露出一个脑袋,阴阳怪气地看着袁春梅。

  袁春梅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弯腰捡起几粒小石子,一粒一粒地向河心掷去,嘴里恨恨地说,陈秋石,你不道德,你欺负人!

  让袁春梅始料不及的是,陈秋石真的病了。

  陈秋石那晚在河水里确实浸泡了很长时间,直到赵子明等人闻讯赶来,才连哄带骗把他扯上岸来。陈秋石当天晚上就打起了摆子,忽冷忽热,一会儿冻得牙巴骨打战,一会儿烧得烫手。

  这场病给陈秋石带来的后患是严重的。

  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陈秋石陷入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之中,神情恍惚,开会经常走神。作为副团长兼参谋长,他有军务需要处理,指挥所和训练场他不仅要经常出现,而且要发表指导性意见,要发表权威性讲评。作为一个享有盛誉的战术专家,他经常被请到抗大分校,要发表独创性观点,要总结系统性战术理论。在袁春梅没有出现的时候,这一切都不成问题,他胸有成竹,如数家珍,那些战斗了然于心,教鞭和指挥棒握在他的手里游刃有余,他甚至一度成了抗大分校战术科的授课明星。

  可是这一切都在瞬间改变了,他在作战会上常常走神,说话常常不着边际。在抗大分校的课堂上,常常语无伦次,常常文不对题。一个月后,抗大分校再也不请他讲课了,三三六旅和本团的首长也发现了他的反常,差点儿就把他的副团长兼参谋长职务给撤了。

  情况报到旅里,成旅长感到很严重,亲自找陈秋石谈话。

  那次,旅长问得很细,从家庭出身,到参加工作经历。开始陈秋石还能够说出子午寅卯,但随着谈话的深入,陈秋石精神方面的问题果然暴露出来了。谈到战例的时候很清醒,谈到战术的时候半清醒半糊涂。问到妻子儿女的时候,他的头上就开始出冷汗,他对旅长说,我没有妻子,我只是有个儿子。

  旅长奇怪地问,你没有妻子,你怎么会有儿子?

  陈秋石说,我的儿子是我自己生的,不用别人插手。

  陈秋石愣愣地看着旅长,突然站了起来,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不行,我得侦察清楚我的敌人是谁,我必须夺回我的根据地!

  这次谈话,成旅长痛心疾首,经过了解,才搞清楚这伙计因为用情太深,患了精神病。

  四天后,陈秋石的兼任参谋长职务被解除了,只剩下挂名副团长的职务。旅首长指示二团,陈秋石暂不参加实质性工作,收缴其随身佩带手枪,其住所增派三名警卫员,实行双岗保护。事实上他被软禁起来了,直到一个月后,经一二九师首长批准,又被送到石门治病。英雄气短,竟是为了一个女子,这话说出去不好听,对外只说是去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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