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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秉杰恼火地说,这是什么话!难道干什么活还要以长相论吗?这是驴干的活啊!

  桂得安说,这是驴干的活不错,可是我问过黄氏,她并没有说不愿意推磨。她要是不愿意推磨,也可以另谋高就。

  郑秉杰不跟桂得安一般见识,找到黄寒梅说,大姐,你收拾东西跟我走,我再也不能让你在这里当牛做马了。

  黄寒梅却说,郑大先生,您的恩情我领了,可是我不能走。我在这里推磨不要紧,我能推得动,东家待我不薄,管吃管住,一天一块铜钱,一年能攒六块洋钱,三年十八块,孩子就能到你的学堂念书了。

  郑秉杰说,什么管吃管住?吃的是豆腐渣,住的是驴棚。他们这些土豪劣绅简直是把人当牲口,早晚有一天会得报应的。你跟我走吧,到学校去当厨子也行。凭你这身力气,劳动吃饭,饿不死。

  横说竖说,黄寒梅就是不走,坚持在豆腐坊里推磨。

  黄寒梅不离开自有她自己的打算。一来她知道郑大先生的太太是个醋坛子,她既不能给郑大先生添累赘,也不想给自己泼脏水。二来,她的心眼儿并不少,在豆腐坊里,桂得安和大师傅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她在暗中琢磨做豆腐呢。一旦东西学到手了,她琢磨自己也开一个豆腐坊。

  郑秉杰见黄寒梅主意已定,也不好多说什么。

  黄寒梅像驴一样地干活,想回到过去的日子已经是千难万难了。有时候她觉得对不起二老,她没有办法让他们的宝贝孙子吃上好饭好菜,甚至连一般人家的饭菜也没有。娘儿俩在豆腐坊帮工,吃的是下人灶,难得吃上一顿粮食稀饭,大米里面要掺上苞米和红薯干,就这东西陈九川还是喝得满头大汗,喝完了还吧哒着嘴舔碗。有一回工友张大脚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半碗稀饭倒给陈九川,没想到这小子吃完稀饭还是舔碗。张大脚说,这孩子怎么这样啊,就像狼巴子似的,总也吃不饱。黄寒梅笑笑说,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他就这样,跟他爷爷学的,肚子撑破了他也照样舔碗。

  陈九川吃饱了就开始唱,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转眼之间,一年多的光景就过去了。端午节过后第十天,黄寒梅向东家告假三天,把孩子交给张大脚,戴上一顶斗笠,包袱里塞了几块豆渣饼,便踏上了返回隐贤集的路程。

  快到玫山境界,黄寒梅就起了戒心,换了一身男人的行头,这是跟豆腐坊刘大哥借的。白天不走夜里走,大路不走走小路,撇过她的娘家胭脂河,多绕了十几里地,第二天傍晚眼看就到了隐贤集,她不走了,卸下包袱,在淠史河边上寻了一个破败的土王庙,就着河水啃了一块豆渣饼,斗笠盖着脸睡了一觉,一直睡到月上东山,这才顺着白天看好的路线,向隐贤集摸去。

  好在熟门熟路,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街北头,过了月牙堰石板桥,再上一个坎子,就是陈家圩沟。朦胧月光中,竹桥依稀可见,已经不成样子了,一根吊绳断了,一根挂着竹桥的一边,半悬在空中。她不知道圩子里面还有没有人,更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人,公公和婆婆是死活一概不知。她记住了公公当时的话:从竹桥往西数,第三棵柳树下面。凭借月光,她很快就辨明了方向,然后拽着一根柳枝,打着寒悸钻进腥臭的水里。

  月光下的死水沟黑幽幽的,偶尔泛起的磷光就像鬼火。水下盘根错节的柳根就像冰凉滑腻的水蛇。

  岸上的柳树都还在,她很快就寻到第三棵树下,她的心在这一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知道当初公公对她说的“东西”指的是什么,那是公公和婆婆省吃俭用为他们的宝贝孙子留下的最后的财富,是一罐子洋钱。她要把这些钱找到,返回东河口,买上三间草房,开一个豆腐作坊,要让陈九川有一个家,有一个不被人蔑视欺负的名分。

  可是,她在水下摸索了两个多时辰,仍然两手空空。她没有找到那个用油脂密封的罐子,水蚊子把她的脸叮起了指头大的包,腿上好像钻进了蚂蟥,疼痛钻心。一声嘹亮的鸡鸣从远处传来。

  她终于绝望了,借着微弱的晨曦,她从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冰凉,似乎已经是一个半死人了。

  太阳从薄雾中钻了出来,她拖着无力的双腿,踏上了返回东河口的山路。

  十一

  在前往川陕根据地的路上,陈秋石想象着不久将来的事情,有点激动,也有点忐忑。他估计,按他的能力,至少可以在红军的部队里当个连长。

  陈秋石想破头也没有想到,分配给他的第一个职务是在一个团里当书记员,这使他多少有点失落。

  当年杨邑教官的那些话对他的诱惑太大了,杨邑说他不是土地爷派来的小鬼,就是军事家的料子。是不是军事家他暂时还不敢想,就算当一个英勇善战的军官,也是八面威风啊。现在让他当书记官,说幕僚不是幕僚,说副官不是副官,算是什么名堂啊!

  书记员的工作相对清闲,打仗的时候负责管理弹药,分派民工,登记阵亡人员和伤员。而陈秋石担任书记员的这段时间,恰好没有仗打,他就更是闲得不得了。

  有一天上午,陈秋石无事可做,正在看杨邑送给他的那套《阵中要务令详解》,见团部有四个勤务兵围在那里掷骰子,赌资是烟卷。陈秋石灵机一动,也跑去赌,而且他掷骰子的功夫很高,一会儿就把那几个勤务兵的烟卷赢光了。陈秋石问,你们想不想跟我学本事?一个叫冯叮当的勤务兵说,学什么本事啊,我们就是跑腿听差的,眼珠子活就行。陈秋石拿出军官的做派说,那怎么行啊,我们红军官兵,都要学会打仗,还要会指挥打仗。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气。

  陈秋石突然喊了一声,立正!

  兵们没有防备,被他这一喊,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就把脚后跟靠拢了。这几个兵原先没受过队列训练,军姿很不像样,松松垮垮的。陈秋石就一遍一遍地纠正,立正,稍息,敬礼,报数,搞得像模像样。几天下来,军人面貌大不一样。陈秋石就开始教他们认识地形,讲一些单兵战术。再后来,其他几个勤务兵、警卫员,甚至还有马夫也都抽空跑来参加训练,最多的时候有十六个人。

  终于有一天,团长突然发现自己的勤务兵不一样了,腿脚勤快了,说话灵巧了,办事规矩了,感到奇怪,一问,知道是陈秋石在训练他们,就亲自观看了一次,看得非常满意。团长拍着陈秋石的肩膀说,他们说你思想落后,我看不落后嘛,会搞军姿训练,有两下子。

  陈秋石没说话,笑笑,心想,这算什么?老子是堂堂黄埔分校的高才生,老子还会搞战术呢。

  团长把团部的勤杂人员召集在一起,成立了一个松散型的学习队,正式任命陈秋石为队长,相当于连级干部,陈秋石这才算真正开始了带兵的生涯。以后陈秋石在运动中写自述,说自己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指挥过千军万马,而最初是从训练四个勤务兵开始的。

  不久部队同田颂尧的部队打了一仗,基层缺乏指挥员,陈秋石被派到赵子明当政委的红二六三团当了连长。

  陈秋石搞战术,从理论上讲是无懈可击的,可是他有一个弱点,做不到身先士卒,而且他还振振有词,说一个高明的指挥员,应该是最后一个战死的,只要还有一个战斗员,他就必须履行指挥员的责任,他的这个论调在红军中是受到鄙视的。在最初的战斗中,他的表现让团首长很失望。

  反“六路围攻”的时候,有一次红二师被包围,二六三团在孔雀岭一线打掩护,陈秋石的连队在右翼第一线,由于敌人攻势凶猛,眼看全军覆没,他的脸都白了,差点儿带着连队撤离了战场。后来,团政委赵子明带着另一个连队从左翼打了过来,一看陈秋石还缩在战壕里研究地图,正在琢磨撤退路线。赵子明二话不说,拔出盒子枪就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脑门,吼道,在主力部队撤离之前,你要是敢离开阵地半步,我就枪毙你!

  陈秋石看着赵子明,哭丧着脸说,我不是要当逃兵,可是仗怎么能这样打啊,他炮火猛,攻势强,把我们摆在这里,不是让我白白送死吗?

  赵子明说,我们团是全师的殿后,你们连是全团的殿后,如果能够在孔雀岭顶住敌人的进攻,师主力就能突出包围圈,你这个连队,我们这个团队,就是打光了,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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