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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不到一分钟,孩子再次返回说,“爸爸,妈妈说了,她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比你的重要。她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为了救人,你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为了杀人。”

  严泽光那天正在审定步兵连攻防战术教材,说起来确实也就是杀人的学问。严泽光说,“告诉你妈,我是团参谋长。”

  孩子犹豫了半天,一步一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爸爸,到了妈妈的房间。

  这次孩子没有马上回来,严泽光心想,妈的总算让步了一次,总算知道轻重了一次。然后静下心来看战术教材稿。可是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外面好像有什么响动,出门一看,孩子呆呆地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悄悄地抹眼泪。这个可怜的小皮球,被她的爸爸妈妈踢来踢去,她再也不想挨踢了,只好独自忍受。严泽光问,“妞妞,你没去找你妈吗?”

  孩子说,“找了,可我妈妈说,她是副院长,跟你享受一样的待遇。”

  严泽光气恼地把手中的教材稿一扔,到王雅歌房间兴师问罪说,“你这个当妈的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怎么能向孩子灌输这种思想?简直是反军乱军毁我长城。”

  王雅歌说,“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事业。我文化不高,当个副院长很吃力,我要加强学习,凭什么把孩子的事情交给我一个人?”

  严泽光说,“我是军事指挥员,你是后勤干部,打起仗来谁更重要?”

  王雅歌说,“一、现在是和平时期,没有打仗;二、打起仗来,后勤医务干部同样重要。”

  严泽光说,“我真后悔,当初真应该像王铁山那样娶一个工人,服从命令听指挥。”

  王雅歌说,“你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

  严泽光没有脾气了,只好火冒三丈地回到自己房间,像命令士兵那样命令八岁的女儿,“来,我来给你讲,我只讲一遍,你必须记住。听明白了没有?”

  孩子怯怯地说,“不明白,不,听明白了。”

  这样磕磕碰碰的事情几乎每天都要发生。有一天严泽光睡在王雅歌的房间里,想亲热。王雅歌说,“亲热可以,再生出一个你带啊!”

  严泽光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就按你说的,用工具吧。”

  4

  王铁山当了副团长之后,协助团长分管训练工作。训练计划由严泽光主管的司令部制定。严泽光对上级下发的训练大纲滚瓜烂熟,落实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可是严泽光就是严泽光,一方面,要求部队完成训练大纲的指标,另一方面,又搞了一些标新立异的计划。譬如搞体能训练,把干部们的待遇普遍降了一级,跑步要跑十公里,射击要打二百米,军体训练排长执行的是班长的标准,连长执行的是排长的标准。而在战术训练上,又把标准提高了一级,排长要懂连战术,连长要懂营战术,营长要懂司令部参谋业务。那时候的干部多数文化程度不高,搞战术猜心思力不从心,搞图上沙盘推演更是捉襟见肘,搞得干部们叫苦连天。

  情况反映到王铁山那里,王铁山就在司令部的业务会上说,“不能把干部们的标准定得太高,要实事求是。”

  严泽光说,“不是我把标准定得太高,而是我们的干部水平太低。你不用高一点的标准去逼他,他永远低。”

  王铁山说,“你让营长也去搞参谋业务,要你司令部干什么?”

  严泽光说,“打仗的时候我这个参谋长牺牲了怎么办,我的司令部被敌人袭击了怎么办?”

  王铁山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慢慢来。”

  严泽光说,“毛主席说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王铁山说,“我们做事不能脱离实际,你让营长连长都去搞战术作业想定,有的连标图都不会,你三天一小考,一周一大考,有些人都快被你搞成神经病了,夜里说梦话都是唉声叹气的。”

  严泽光说,“这就对了,跟上的留下,跟不上的淘汰。”

  王铁山说,“现在是和平时期,不能说战争结束了我们就让我们的干部水深火热。”

  严泽光说,“军队是要打仗的,我不能因为我们的干部受不了就降低标准。”

  王铁山说,“你把干部弄得人人自危,部队管理怎么办,一日生活秩序怎么办?我建议司令部对现行训练计划进行调整,还是要坚持按训练大纲来,保证干部安心,部队稳定。”

  两个人唇枪舌剑吵了半天,司令部的两个副参谋长和股长们基本上插不上话,也不敢插话。

  严泽光终于火了,把手一挥,对作战股长石得法说,“王副团长的指示很重要,但是他的重要性不在于他的正确性,而在于他的错误性。王副团长的战术观念基本上还停留在解放战争时期。”

  王铁山说,“老严,你太霸道了。”

  严泽光说,“我是被你逼的。王副团长你研究过没有,现在训练标准和内容都比较落后,战斗效率不高,就是与我们的指挥程序重叠有关。”

  王铁山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泽光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作为参谋长我也是团首长,我完全可以独立地指挥司令部工作,没有必要在我的头上安一个太上皇。”

  王铁山愤怒地说,“我想分管你吗?这是领导分工,是党委决定的。你这个态度我们怎么配合呢?”

  严泽光手一挥说,“散会!”夹起公文包扬长而去。

  那一天王铁山终于忍不住了,跑到师里向刘界河主任告了一状。

  刘界河说,“他妈的严泽光就是自以为是,老是想另搞一套。”

  王铁山说,“我也不完全认为他的做法没有道理,关键是个时间问题。同一件事情,在不同的时间内做,效果是不一样的。他天天喊战术,从体能上把连长当排长训练,从战术上把连长当营长训练。这些干部文化程度不高,他又煽风说要向上级建议,干部任职提升要以司令部考核成绩为准,意见由司令部和政治处两家拿,那干部们能不紧张吗?”

  刘界河说,“你别说,他的这个想法还真的是新生事物,恐怕将来真有可能走这条路子,问题是这家伙过于理想化了。”

  王铁山说,“我还有一点要反映,严泽光同志忽冷忽热,喜怒无常,很难相处。”

  刘界河说,“这个我也有感觉。严泽光同志的长处在于勤于学习,知识面宽,爱动脑筋。其实他的很多想法都是非常有见地的,非常深刻的。我看军区的学术杂志上登的那篇《作战意志论》就非常深刻,论证充分。那里面阐述了指挥员在突发事件面前如何保持镇定,如何保持自信,如何审时度势,说得都很好。他举了朝鲜战场一个879高地攻防战斗的例子,879高地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是那个战例我感觉有点眼熟。”

  王铁山吃了一惊说,“我没看过。”

  刘界河说,“王铁山同志,我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也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对于你和严泽光两个人,我的看法是,在团以下,你比他强,强就强在恒心上。在团以上,他比你强,强就强在见识上。如果说打仗,你的强项是勇,他的强项是谋。你王铁山是上什么山走什么路,他严泽光是上什么山开什么路,他的闯劲比你强。但是这个同志好像性格上有问题,比较固执,这个比较要命。”

  王铁山心想,岂止固执,简直目中无人。这话王铁山没有说出来,王铁山说,“其实我始终是尊重他的,我文化程度不高,眼光没有他看得远,所以我从来不会轻易地否定他,但是如果我研究透彻了,我就不能袖手旁观,我可以公开地跟他争论,并且及时地向上级反映。”

  刘界河说,“很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始终对他是宽宏大量的,你反映问题对他也是爱护。咱们这些打过仗的干部,都是国家和军队的宝贵财富,要保护。你放心,找个机会我要狠狠地敲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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