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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石得法愣住了,傻傻地看着严泽光说,“那,那也不能因为郭靖海有文化,会瞎编,就听他一面之辞吧?”

  严泽光说,“你认为郭靖海全是瞎编吗?我告诉你,他也是一线分队的排长!这个人要是跟你调个个儿,在我手下,双榆树战斗就不是今天这个结论,老子也不会弄这个鸟大尉!好好反思你的问题,再也不要‘我认为’、‘没准’了!”

  石得法嘟嘟嚷嚷地说,“一步之差,步步差!营长我把话说在这里,这次授衔只是开了个头。往后,二营什么都要压过我们一营一头。没准王铁山当团长了,你还在当营长。”

  严泽光说,“那没办法,老子认了。”

  石得法说,“营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不能这么憋着,我们要战斗!”

  严泽光说,“战斗?跟谁战斗?跟王铁山?第一,王铁山小小的,不值得战斗;第二,王铁山不是帝国主义,你不能跟他战斗。”

  石得法说,“这个卵子双榆树,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就不信没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严泽光说,“好啦好啦,石得法同志,记住我一句话,忍辱负重,忍得了辱,才能负得了重。”

  石得法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明白了营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严泽光一拍桌子说,“你向谁报仇,你把谁当敌人啦?”

  石得法又糊涂了,愁眉苦脸地看着严泽光,嘴唇蠕动着说,“难道,难道……”严泽光喝道,“猪脑子!”石得法悻悻地离开了,好长时间严泽光还没有从愤怒中解脱出来,这愤怒当然不仅仅是由石得法引起的,这是一股无名之火,不知发轫于何处,却全都积聚在今天。

  严泽光独自把自己埋在藤椅上,突然起身,把那件佩戴大尉军衔的军装脱下了,挂在衣架上,突然下达命令,敬礼!拿起军装衣袖,嚓嚓,又喊了一声,用衣袖给自己敬了个礼。

  少校王铁山向中校严泽光敬礼!

  少校王铁山向上校严泽光敬礼!

  少校王铁山向大校严泽光敬礼!

  王雅歌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听到外面喊声,吓了一跳,赶紧奔出门外,发现丈夫举动异常,关切地问,“怎么啦?授衔激动啦?”

  严泽光说,“大丈夫能屈能伸,纵丈夫横也丈夫。”

  王雅歌说,“你怎么回事?”

  严泽光回过头来说,“什么怎么回事,你神经兮兮的!”

  王雅歌说,“我神经兮兮还是你神经兮兮?我看授衔把你授出毛病了。”

  严泽光说,“是授出毛病了,他妈的连你都是上尉了,老子才是个大尉,简直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雅歌说,“那就别忍,去争啊夺啊!”

  严泽光说,“你把我严泽光看成什么人了?我严泽光不是鼠目寸光的人,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我是一个具有钢铁般意志和高度觉悟的人。”

  王雅歌说,“不会吧,你刚才还神经兮兮地大喊大叫,怎么转眼之间就有高度觉悟啦?你变化真快啊!”

  严泽光说,“内外有别,懂吗?”

  当天下午,王铁山派通讯员过来,请严泽光夫妇到八一餐厅庆祝授衔,王雅歌一口答应。

  等通讯员走后,严泽光说,“你自己去啊,我不去。”

  王雅歌说,“又是哪里出毛病了?”

  严泽光说,“有什么好庆祝的?纯属多此一举!”

  王雅歌说,“哦我明白了,你是大尉,老王是少校,面子上不好看是不是?你们这些男人啊,不,不包括老王,你这个男人啊,虚荣心太强。”

  严泽光怒吼,“闭嘴!谁虚荣心了?你懂什么叫虚荣吗?”

  王雅歌说,“我认为你的胸怀比老王差了一大截。”

  严泽光说,“这话你说了不算,我有没有胸怀,苍天有眼!”

  严泽光最终没有去参加王铁山组织的庆祝聚会,并且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变得喜怒无常。有一天半夜,王雅歌被吵醒了,侧耳一听,原来是严泽光在讲梦话。

  严泽光在梦里喊,“王铁山你这个狗杂种,把我的杨桃还给我!”

  严泽光在梦里喊,“王铁山你这个狗杂种,把我的高地还给我!”

  严泽光在梦里喊,“王铁山你这个狗杂种,把我的少校还给我!”

  严泽光在梦里喊,“王雅歌你这个狗特务,把我的军装递给我!”

  王雅歌吓得毛骨悚然,从床上一骨碌翻起来,看着严泽光像看见了鬼。

  严泽光居然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王雅歌说,“严泽光你想干什么,神一出鬼一出的,你想把我吓死吗?”

  严泽光哈哈大笑说,“这就是下场,这就是窥探我严泽光的下场。一个称职的指挥员,在他睡着的时候,他也是清醒的。这一点你要永远记住!”

  王铁山夫妇恩恩爱爱,但是婚后三年不孕。严泽光两口子冷战不断,却是首发命中,王雅歌很快就怀孕了。

  孩子出生后,一看是女孩,严泽光非常失望,对前往医院慰问的王铁山说,“哪个高地都是你捷足先登,就这回让我先拿下了,妈的还是个女孩。”

  王铁山说,“你这种思想要不得,女孩就不是人啦?没有女人哪有你?”

  严泽光说,“那好,我祝你一口气生八个闺女。”

  王铁山说,“我不怕你乌鸦嘴。八个闺女好啊,可以编一个女兵班。”

  王雅歌要严泽光给孩子起个名字,严泽光想了想说,“还是你起吧。以后我们家庭也搞个分工,女孩的事你分管,男孩的事我分管。”

  王雅歌说,“你不起名我也不起。先喊她妞妞吧。”

  严泽光说,“无所谓,妞妞也是个名字。”

  孩子长到半岁,因为王雅歌要上班,严泽光顾不上,便把孩子送回老家抚养。没过多久,王铁山回老家探亲,路过严家埠,又把孩子给带回来了。说老家现在正在闹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孩子的爷爷奶奶朝不保夕,把孩子留在老家就是死路一条。

  严泽光说,“我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啊,每月二十块钱够买二百斤粮食了。”

  王铁山说,“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别说拿票子,你就是拿金子也买不到粮食。你爹让我给你捎个信,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在部队好好带兵,家里老人听天由命。”

  严泽光说,“为什么我们把天下打下来了,我们的老百姓却没有粮食吃?真是岂有此理!”

  王铁山说,“天灾人祸,人祸大于天灾。这话不说了。”

  孩子回来后,王雅歌要求严泽光回到主卧室,轮流值班。孩子夜里哭闹,严泽光两手枕着头说,“老王这个蠢货,一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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