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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二章

  1

  朝鲜战争中五次战役以后,志愿军刘震江部主力向新野城穿插,在双榆树地区受阻。前卫团派出严泽光的一营主攻,王铁山二营五连助攻。

  部队到了朝鲜战场上,两个人又配合打了几仗,倒是很默契,从连长升到营长。但那都是小仗。这一次感觉是个大仗,要围歼双榆树地区敌人的两个连,无疑是个很过瘾的任务,因为已经有风声传来了,二十七师很快就要回国了。

  这是王铁山和严泽光担任营长之后的第一次配合。

  受领任务返回的路上,两个人都很兴奋,迎着凛冽的寒风,纵马踏雪,一路追逐。那天中午在严泽光的营部就餐,房东朴顺吉老汉给他们做了一锅辣狗肉,高丽风味十分地道。严泽光还慷慨地动用了国内慰问的茅台酒,开怀畅饮了一通。

  那次战斗的最初方案就是在那张狗肉酒席桌子上诞生的。

  王铁山那天看见,从严泽光的指挥包里掏出来的作战地图,基本上稀烂了,那上面到处都是窟窿眼儿,地图的边角已经被磨破了,看得出来,严泽光对这次战斗做了何等充分的准备。

  在实际的战斗中,却遇上了与预先侦察不符的情况。前一阶段,双榆树正面只遇到不足一个排的兵力抵抗,而王铁山在二号高地却发现敌人至少有两个连的兵力。按照常规和战斗发起之前的计划,王铁山营此时应全力钳制二号高地,保障严泽光营趁虚突破双榆树正面。但是战斗进行不到三分钟,王铁山即呼叫严泽光,要求严泽光停止进攻,由他迂回至双榆树反斜面进攻。严泽光当即拒绝,并指挥突击队长石得法强攻,占领了东北角无名高地,发起第二轮冲击。严泽光的部队冲击至二号地区,竟然奇迹般地受到三面合围,五分钟内尖兵排损失大半。

  严泽光在二十分钟内没有作出调整战术的决定,二十分钟之后,他终于从迷雾中理出头绪,排除了敌人设下的心理陷阱,决定仍按第一方案执行,正要给王铁山下达命令时,却发现电台同王铁山联系不上了,接着就看见又一个奇迹出现了,双榆树山顶之敌纷纷被歼,余敌落荒而逃。王铁山指挥的两个连队出现在山脊上,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二号地域东部,解了严泽光之围。

  严泽光蒙了,严泽光手下的连长们也蒙了,一营一连副连长、突击队长石得法冲到了半山腰,看见二营的突击队长郭靖海亲手把红旗插上了主峰,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嘟囔了一句,“完了。”

  王铁山的这两个连队打得很悲壮,从配属到快速转移,从打援到进攻,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多次完成了战术转换,尤其是在进攻主峰的时候,敌人居高临下,王铁山由下而上,伤亡很大。

  后来严泽光阴沉着脸,登上了被王铁山占领的双榆树主峰,看着二营的红旗,突然眼圈就红了,问跟在屁股后面的石得法,“知道这是性质的问题吗?”

  石得法木讷地说,“我认为,都是我的问题,没准……”

  严泽光说,“你的问题?没准个屁!”

  石得法说,“是因为我的突击不够……”

  严泽光说,“你在执行我的命令,但是有人趁虚而入!懂吗?”

  石得法说,“懂了,咱好不容易把桩拔了,牛却被人家牵走了。”

  严泽光说,“成败论英雄,一仗定乾坤。”

  石得法说,“营长,您的意思?”

  严泽光说,“再也没有机会了,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二十四岁的严泽光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深邃而湿润,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战后总结进行评功评奖的时候,上级认为,王铁山指挥果断,二营抢占主峰,属双榆树战斗首功,王铁山本人还记大功一次。一营进攻受挫事出有因,虽然没有挨批,功绩却大为逊色,闹了个集体嘉奖。用严泽光经常使用的口气说,嘉奖而已,而已!

  严泽光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吞。损兵折将,还丢了头功,主攻营成了配属分队,对于一个用兵有素、尤其是以山地战专家著称的指挥员来说,这个结局差不多就是奇耻大辱。

  当天晚上,严泽光营里的几名连长就找到营部,要求严泽光牵头去告王铁山的状。理由是王铁山不听主攻营长的指挥,擅自行动,率部抢占双榆树反斜面,属于违反战场纪律的行为。同时,由于王铁山放弃了对二号高地的钳制和对无名高地的控制,致使严泽光营在不便展开的三号地区受到敌人的伏击,其中最大的一股敌兵便是从王铁山手下放过来的二号高地上的一个加强排。石得法现在终于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了,抹着眼泪对严泽光说,“营长,我咽不下这口气啊,我们的人牺牲了十九个,还是把敌人顶住了,如果二营不擅自行动,没准我们的战术很快就调整过来了,那要比现在的结果好得多,至少不会有那么多同志牺牲!”

  那个晚上,严泽光将起哄的连长们全部喝退,独自闭门在沙盘前琢磨了一夜,从此不提双榆树战斗。

  2

  双榆树战斗结束后的当年春天,部队回到中原某市,掀起了英雄美女的高潮,团政委刘界河组织联欢会,严泽光称病不参加,刘界河向王铁山了解情况,王铁山说,他的心里装着杨桃,一时半会恐怕很难接受别人。

  王铁山没怎么太费周折,便同朴实憨厚的纱厂女工孙芳结婚了。王铁山说,“我这个人要求不高,哪怕人丑点,工作差点都没关系,能生孩子就行。”

  在王铁山的婚礼上,严泽光酩酊大醉,半真半假地说,“王铁山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小炉匠,在哪个高地上你都是捷足先登。”

  王铁山听出严泽光的弦外之音,反唇相讥说,“你不下手,我不能袖手。”

  刘界河找严泽光谈话,说人死不能复生,要严泽光从怀旧的情感中解脱出来。

  严泽光说,“如果必须结婚,我听从组织上安排。”

  后来刘界河就把严泽光带到了师医院,在师医院大门外见到了女军医王雅歌。刘界河向严泽光介绍王雅歌是叶红叶的师妹,也是一个很有学识的知识分子。

  严泽光文不对题地说,“久仰,久仰。”

  刘界河又向王雅歌介绍严泽光是山地战专家,严泽光说,“我不是什么山地战专家,我是败军之将。我只会带兵,不会打仗。”

  王雅歌倒是落落大方,开玩笑说,“那我们就般配了,我只会看病,不会看人。”

  严泽光说,“那我们有约在先,我顾了工作就顾不了家,你跟着我会受委屈的。”

  王雅歌说,“我有我的工作,你有你的工作,我不用跟着你,你也不用跟着我。”

  离开师医院,刘界河问严泽光怎么样。严泽光说,“无所谓。”

  刘界河把脸一沉说,“什么叫无所谓,婚姻大事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这个问题组织上不勉强你。”

  严泽光说,“那就先处处看吧,反正我早晚是要结婚的。跟她结婚是结,跟别人结婚也是结。”

  刘界河说,“他妈的我看你是打仗打傻了,哪有对待婚姻这个态度的?找爱人,总是要找称心合意的。”

  严泽光说,称心合意的我倒是有一个:“可惜她死了。她死了,我就再也不可能有称心合意的了。”

  刘界河觉得这家伙有点神经不正常,很是担心。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他太痴情了,陷在对杨桃的思恋中不能自拔,结了婚,让他尝尝女人的好处,渐渐地可能就好了。刘界河问,“那你说,你和王雅歌还谈不谈下去了。”

  严泽光说,“我听组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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