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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杨桃说,“就算部队要出山,要住大城市,我也不会忘记我的承诺。我这一辈子哪怕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争取把你的病治好,争取让你怀上孩子。”

  周一峰说,“你们到了大城市,天高地远的,我到哪里去找你啊?”

  杨桃说,“真的到了大城市,反而好了,我会给你想办法,中西医结合,效果更好。”

  周一峰还是不相信。杨桃说,“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部队撤出了,我一个人留下来专门给你治病吧。”

  周一峰想想也是,满腹惆怅地看着杨桃不吭气。

  9

  后来风声越来越紧了,一方面传说部队要出山,一方面传说残匪要进山,搞得毛田坝气氛有些紧张。

  这天吃罢午饭,工作队和王铁山的连队分成几个小分队去搜山,临走时严泽光专门交代,医疗队的同志不要乱走,要在驻地严防敌特破坏。驻地留下一个排警卫。但是杨桃那天还是鬼使神差地上了后山,她也预感到部队很快要走了,想多晾晒一些蛤蚧,给周一峰炮制一些成药留下,等以后条件好了,再把周一峰接到城里,中西医结合治疗。

  没想到就出事了。在后山上,她突然发现了一群鬼鬼祟祟的人影,心里一惊,就明白这是趁虚偷袭的残匪,她当即拔出手枪,鸣枪报警。

  残匪不残,光这条路线就有三十多人。杨桃报警之后就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射击。残匪紧迫不舍,后山顿时枪声大作。

  此时严泽光和王铁山的队伍都还没有走远,听到枪声,赶紧带队反扑回来,但还是迟了一步,等他们赶到后山,杨桃已经中弹,从山上滚了下来。严泽光喊着杨桃的名字,扑到杨桃身边,发出凄厉的惨叫。还是王铁山清醒一点,踢了严泽光一脚说,“她还没有牺牲,赶快抢救!”

  严泽光像是大梦初醒,吩咐二班长带领本班,砍竹子绑担架,赶紧往救护所送。就在这当口,残匪主力将严泽光和王铁山的主力包围了。王铁山说,“医疗队不远,不要派太多的人,两个人抬,两人保护,其余人参加战斗。”

  严泽光说行,“两个连队由我统一指挥。然后精神一抖,挥泪大呼,一排二排,立即占领制高点,三排打通后撤路线,四连火速增援毛田坝!”

  那又是一场恶战,是突如其来的恶战。以严泽光和王铁山被动开始,以严泽光的灵活战术和王铁山连队的死打硬拼扭转战局而结束。

  战斗一直打到黄昏,残匪多数被歼。

  这边严泽光和王铁山组织连队同残匪鏖战,山那边护送杨桃的四个战士却遇上麻烦了。先是遭遇了一股增援的匪徒,留下两个战士掩护,打了一阵,这两个战士牺牲了。抬着杨桃的两个战士下山之后,本应向东走,却走到了南边,两个人在路上还争执了一番,后来还是把路走错了,本来只有个把小时的路程,他们一直走到半夜也没有找回毛田坝,在山谷里乱转。后来摸摸杨桃的鼻孔,还有点气息,两个人急得又吵,一个说该往左,一个说该往右,正吵着,从半山腰下来一个人影,黑灯瞎火地也看不清楚。那人说,“救人要紧,你们不要吵了,赶快跟我走吧。”

  这两个战士抬起杨桃跟着就走,走着走着觉得不对,负责的副班长问,“你是什么人,我们为什么跟你走?”

  那人回答,“我是郎中。”

  副班长还是觉得不对,问道,“你是郎中,为什么半夜三更在山里,这里到处都是土匪。”

  那人说,“就是因为到处都是土匪,我才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我是被他们绑架上山,给他们治伤的。”

  副班长一下子停住了步子,把担架放下,横过枪来说,“原来你是匪医!妈的给土匪治伤,老子先崩了你。”

  那人说,“我不是匪医,我是被绑架的。”

  副班长说,“你给土匪治伤,不是匪医也是匪医!”

  还是那个新战士明白事理,对副班长说,“这个人不能枪毙,要让他戴罪立功,先把我们带出去再说。”

  副班长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同意了。谁知走到一个三叉路口,那人撤丫子就跑。副班长说,“妈的,肯定去给土匪报信去了。追!”放下担架就追了过去。剩下一个新战士,没有经验,又害怕,也追了过去。这一追就追出了个天大的纰漏,两个人都是北方平原的人,路不熟,又迷了向,在山里转了个把小时,才找到原来的地方,可是已经见不到杨桃的影子了,只剩下一副竹竿捆绑的担架。两个人找啊找啊,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新战士吓得哭了起来说,“这回咋办,连长要是知道咱们把杨桃丢了,非枪毙咱们不可!”

  副班长说,“我是副班长,都是我的错,我会跟连长说,只枪毙我,你没有责任。”停了一会儿,副班长又说,“千不该,我不该说要枪毙匪医;万不该,我不该去追匪医。”

  新战士说,“要不,咱们也跑吧,躲回老家去。”

  副班长想了想说,“见到连长,咱们别说遇上匪医了,就说抬着抬着,杨医生不见了。这山路曲里拐弯的,不知道是在哪里丢的,发动大家来找,没准还能找到。”

  新战士说,“就算找到了,恐怕人也死了,她流了那么多血。”

  副班长说,“那也比不找强啊,就是死了,也得找到尸体啊!不然咱俩的罪过就更大了。”

  主意拿定,二人这才硬着头皮继续瞎转。

  10

  战斗结束,回到毛田坝,严泽光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救护所看杨桃,可是根本没有见到杨桃的影子。直到下半夜,才有两个战士哭丧着脸返回驻地。严泽光一把揪住其中的一个,红着眼睛问,“杨桃呢,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把杨桃弄到哪里去了?”

  那个新战士战战兢兢,副班长支支吾吾,最后还是把迷路的事情说了,说一路上稀里糊涂地跋山涉水,走着走着,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担架上没人了,又赶紧回去找,找了半夜,还是没有找到。

  他们把遇上匪医的事情隐瞒了。

  严泽光的脸色苍白,久久地盯着这两个战士,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过来,右手摸住了屁股后面的驳壳枪。要不是王铁山眼疾手快,这两个战士可能就危险了。

  王铁山喝道,“严泽光你冷静点,你不能胡来!”

  严泽光说,“杨桃没了,我冷静有什么用!”

  王铁山说,“立即集合队伍,搜山!”

  那个后半夜,毛田坝的后山到处都是火把,山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声,杨桃——!杨桃——!杨医生——!杨大姐——!

  这喊声持续到第二天清晨,持续到第三天夜里,持续到第十天夜里。到了最后,部队就不再搜山了,只有胡子拉茬两眼血丝的严泽光自己在喊,有时候他带着几个兵到山上喊,有时候他一个人在梦里喊。

  直到有一天,上面下来一道紧急命令,部队迅速拉动,撤出十万大山,严泽光才从巨大的悲痛中恢复过来。

  部队离开毛田坝前一天,王铁山同严泽光商量,给杨桃起了个衣冠冢。连队撤出的时候,绕杨桃的衣冠冢一周默哀致意,向天上放了一阵排枪。

  再往后,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终于就有了双榆树高地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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