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徐贵祥 > 弹道无痕 | 上页 下页


  宋连长乐呵呵的,快活得就像是要看一场精彩的足球赛。他主动担任裁判,很耐心很严格地把两个人摆妥帖了,说了句开始,那两只小臂便不动了,像两根钢管,呈“人”字型架在地上。周围的骚动沉下来,只有雪花噼里啪啦地往下落,似乎为血管膨胀的声响做着义务伴奏。两副额上的青筋随着喘息声的逐渐厚重,也一截一截地往外凸。身子像是冻僵了,纹丝不动地凝在雪地上。

  嘴上无毛的新兵们开始冒汗了,暗中替石平阳把劲儿攒得很足。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但有一个共同目标,打倒李四虎,给老兵油子们一个下马威。女兵中有人认识李四虎,尖着嗓子泄他的气:“李班长呀,腿打颤了呢,要栽给新兵蛋子呢。”

  宋连长东瞅西看,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加油!”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接兵的几个班排长在漫长的瞬间里终于熬不住了,纷纷喊起了号子,为李四虎助威。新兵们起先想喊不敢喊,待排班长们喊红火了,不知谁低哼了一声,算是起了个头。新兵人多,越喊越响,女兵喊得尤为可劲,尖叫声咆哮声膛音杂音一并喷发——

  “新同志,加油——!”

  “加油,石平阳——!”

  如同一群嫩嫩的炮声,滚动在漫天飞舞的雪野里。新兵们攒了多时的劲,就通过这恣意纵情的喊声,递给了石平阳。

  石平阳精神大振。喊声如一股洪流把他的手背涨厚了。脸色由红变紫,再变红;五官死死地拧在一起,犹如纠结的葛藤。两双脚趾已经抠进雪地,做着无声无形的搏斗。李四虎是另外一副光辉形象,两只眼睛紧闭,毛发竖立,棉帽歪斜,耷拉着压扁一只耳朵,皮下血液分明可见,似乎随时准备喷涌出来。胳膊肘下的雪地已融出很大一片水渍,棉军装由表及里几乎全部湿透。

  又僵持了五六分钟。终于,先是一声闷响,紧接着,李四虎脑袋一偏,趴下了。

  李四虎在紧要关头崩出来一个屁。李四虎后来再同老兵们说起这件事时,把惨败的全部责任都归咎于这个生不逢时的屁。

  比赛完了,石平阳爬将起来,脸蛋子红红的,说了句“李班长手下留情了”。然后望着宋连长谦虚地笑。

  新兵堆里哇哇地热闹开了,王北风打量着石平阳,很想喊两句过瘾的话,但他没敢喊,怕李四虎和老兵们不高兴,只是用一种兴奋的、感激的目光向石平阳传递着默契。女兵中却有一个椭圆脸,很调皮地冲这边笑笑,扬手做了个带劲的手势,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嗓子:

  “石平阳,棒呵——”

  接着又有一个苹果脸女兵振臂高呼:“向石平阳学习,向石平阳致敬!”

  女兵们乱成一团,边笑边闹,把新老男兵们看得目瞪口呆。李四虎恨恨地骂了句:“妈的丫头蛋子,笑破了嗓子嫁不出去个蛋!”

  不久,团里的车队来了。一位看样子比宋连长还要大的干部走过来,老兵告诉新兵,这位就是三营营长庄必川。庄营长同宋连长和老兵们热热乎乎地打了一阵招呼,又看了看新兵们,说:“大伙的气色都挺好嘛!”

  宋连长笑笑:“营长,一出精彩的节目你没看到。”便把扳手腕的经过讲了一遍。营长哈哈大笑,很感兴趣很重视的样子,问:

  “谁是石平阳呵?”

  石平阳便应了声:“我就是,首长。”

  营长全面细致地把石平阳看了一遍,哼了一声,:“嗯,是块国防料子。”转脸又对宋连长说:“这个兵我要了,放你们一班去。”

  石平阳和王北风被分到了一辆车上,驾驶楼里坐着宋连长。卡车先走一段柏油路,再走土公路,七拐八拐进了山。这山是西岭山区的一部分,山不高,沟不深,但很荒凉,沿路很少见到人家。翻了最后一道坡脊,便见到沟底和坡上出现了几排青砖青瓦的大房子,有的门前还零零星星地散布着几门大炮。很多年后石平阳和王北风都还能够记得,他们乘坐的第一辆军车是挂着伪装网的解放牌,车屁股后面印有白底蓝字:戍一33998。

  第一天夜里,新兵们翻来覆去睡不着。

  门外积了很厚的雪,白皑皑的一片。铺是地铺,脚头上一溜红砖码齐的床沿。门后砌了一个墩墩实实的老虎灶,上面罩了一个铁丝笼子,堆满了鞋垫子和湿棉衣,冒着湿漉漉的热气。夜深之后,不断有干部或者老兵查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炉子上的物件翻翻转转,看看通风窗,再加上半锹煤。炉火一直很旺地燃着,时不时地探出火舌,把门后舔出一片暗红。随着这跳动的暗红,新兵们也在不断地燃烧着气吞山河的想法。大家明白,就从今天起,就在这片山沟里,自己就开始了漫长的兵旅生涯。

  吃足四天军粮后,宋连长把石平阳和王北风一并叫到连部,首先问:“知道这是什么连队吗?”

  “师属炮兵团加农炮营一连,也是基准连,在团建制称为炮兵团七连。”王北风流畅地回答。

  “还有呢?”

  “炮兵之神连。”王北风又答,这是在路上就听说了的。

  宋连长高兴了,很豪迈地翻出一本小册子,掀开一页说:“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四七年七月攻打天津,咱们连炮击天漳桥……”然后一五—十说上一通光荣历史,说本连是全军最早一批炮兵连队之一,谁谁谁是特级英雄,谁谁谁现在在中央,谁谁谁同毛主席合过影,说得石平阳和王北风热血沸腾。

  宋连长最后又说:“咱们是加农炮,既打间瞄也打直瞄,很有学问。大学生咱伺候不起,初中生咱看不上,你们高中生当瞄准手正好。”

  出了连部,两个新兵的心里充满了阳光。连长红口白牙说的话,要咱当瞄准手哩。

  “知道连长为啥重视咱吗?”王北风问石平阳。

  “不知道………可能也就是因为文化程度。”石平阳想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寻思,还因为咱们敢跟李老一扳手腕子。”王北风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悠悠白云,很快活地哼起了小调,哼着哼着,突然加大音调吼了一句:“石平阳,棒呵——!”

  石平阳吓了一蹦。“你这人咋啦,阴阳怪气的!”

  王北风嘻嘻一笑,神秘地凑近石平阳:“记得那个丫头么?分咱卫生队来了。”

  石平阳皱皱眉头,讷讷地说:“关咱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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