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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推算起来,该是七十年代最后个雪天。

  载着新兵的闷罐子列车由东向西,经郑州再向北,过了黄河,便见窗外有几道纺线般的雪絮儿划下来,先是一团一团地在风中旋转,渐渐地有了铺天盖地的气势,很快就在旷野结起一层半透明的雪壳。及至到达终点,已是满世界银白。

  卸车的地点是中原的阳安镇。说是兵站,其实也就是安在平原上的几道房子加两墩水泥平台。周围几里路几乎看不见人烟。

  半个小时后,由北向南又来了一列车。两股新兵几百号人,乱哄哄地散布在铁路两侧,像是萎缩在旱地里的绿皮萝卜。鹅毛大雪飘得尽情儿潇洒,风却刮得嘶嘶啦啦极刺耳。

  后到的那列车上跳下个面皮白净的大个子新兵,缩起脖颈往四下里睃一眼,就禁不住一阵嚷嚷:“俺的个娘哎,宋连长说是武汉军区,俺还当是武汉大城市咧,咋这龟孙地盘?”

  无边无垠的大平原上,只见雪飘,不见草动。

  偏碰上接兵的宋连长就在附近,听见高个子新兵咋唬,就站起来了,满脸不高兴,吼了一嗓子:“谁在那里嚷嚷?……王北风你人高马大的,还挺娇气是不是?你嚷个屁!”

  那个叫王北风的新兵立马噤声,龇龇牙,骨碌着俩眼珠子往同伴们瞅了一遍,见大家都很同情,便将背包放在雪地上,一屁股坐下去。

  宋连长又朝新兵喊:“都起来都起来,活动活动,别阴死阳活地蔫着,防着冻出了毛病。”

  新兵们纷纷起立,开始活动。有跑的,有跳的,有扭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都有。宋连长向乱糟糟的活动场所看了看,满意地咧咧嘴,突然伏下身去,支起一条胳膊,喊道:“李老一,来扳手腕子!”

  李老一也是接兵的,班长级别,真实姓名叫李四虎,因为是一班长,而且是很老资格的一班长,便被尊称为“李老一”。见连长挑战,李四虎不屑地嘟哝了一句:“球,就你那两下子,别让我在新同志面前扫了你的威信。要扳,我就跟大个子王北风扳。”

  宋连长笑了:“你小子欺负新兵算什么本事。”

  李四虎反倒来劲了,拍着屁股起哄:“王北风你别听他瞎咧咧,我这是给你上新兵第一课,让你左手,上不上?”

  宋连长也叫:“王北风你过来,别让李老一的气势汹汹所吓倒。他是纸老虎,你代表你们新同志露一手。”

  王北风又往新兵的队伍里看了一眼,新兵们都不吭气,只是拿眼向王北风传递着很复杂的情绪。同车的新兵都怕李四虎,知道这是个老兵油子,一路上挨过他不少呵叱。

  王北风心一横,鼓了一股勇气,想,豁出去了。鸟班长欺人太甚。

  便与李四虎交手。

  两个人伏在雪地里,将身子摽成一条直线。头一局,王北风想,你是老兵,给你个面子,手上就没咋使劲。李四虎很轻易地赢了,一赢就得意地叫:“算球了算球了,让你左手还轻飘飘的,你还嫩着呢,别伤了骨头。”一边笑,一边爬起来,拍拍屁股要换人。

  王北风恼了,趴在地上不动,说:“李班长,再来一局。”

  李四虎一愣:“还不服?那就再来。”

  于是再来。王北风使出了吃奶的劲,最终还是输了。

  连战三局,皆以王北风的惨败而告结束。

  新兵们便都耷下脑袋,脸上分别有了惶惶的样子。李四虎站起身又拍拍屁股,头一扬,把身子挺得很高大,反倒谦虚了,说:“要说呢,你劲儿蛮大的,就是要领有点那个……以后,老同志们会教你的。”

  王北风看看李四虎,又看看新兵们,特别是看见了新到的几个女兵也露出惋惜和同情的目光,心里窝囊得要命,恨不得把地球踩个窟窿钻进去。

  宋连长说:“车没来,继续活动。下面我和李四虎同志做示范。”

  正要趴下去,忽听一声怯怯的询问:“首长,我可以试试么?”

  大家扭头去寻,看见新兵堆里冒出个墩墩实实的中等个儿新兵,红着脸盯着宋连长看。

  新兵们就振了精神,稍停又有些灰心:就这蔫儿巴叽的样儿,行么?

  宋连长高兴了:“好,甭管输赢,单这精神就可嘉。”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石平阳,首长。”新兵答。脸蛋儿虽然腼腼腆腆的,目光里却有一种好斗的神气。

  宋连长说:“好哇,石千阳,这名字响亮。李老一,上!”

  李四虎冲石平阳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嘿……小石头蛋儿,让你左手?”

  小石头蛋儿也笑笑,笑出一副憨厚样儿:“别,还是来公平的,我在家帮爹打过铁呢。”

  李四虎一愣,脸皮刷地绷紧了,不再吭气,趴下身子,凶凶地喊了声:“来吧!”

  右手对右手。

  老兵们新兵们都围了过来,前排的新兵把掌关节攥得咯咯吱吱响,后排的新兵使劲往前拱。女兵们也挤在里面叽叽喳喳,漂亮的小脸蛋儿一个个都憋得很鲜艳,明显地制造着倾向于石平阳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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