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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第六章

  一

  河田大尉蹲在月亮岭西边的冈峦上,擎着望远镜向六百米以外的一座山岭作梳篦式搜索。中午的阳光很亮,从树林里溅出幻影般的光晕,使视野扑朔迷离,给观察带来了一些不便。

  河田这次带特别小分队潜入中间地带,是执行一项绝密的任务。最近一段时间,陆安州内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让松冈大佐坐卧不安。一会儿是日军官兵被刺,一会儿是“皇协军”内出现逃兵,一会儿抗日宣传品《阵线报》和《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出现在驻屯军司令部的大门口,一会儿在淠水河岸的某个树根下发现了“满洲国”“亲善团”成员的脑袋。到了上个月,陆安州驻屯军征集的四百万斤粮食,在向武汉前线秘密运送途中被劫走,日军和“皇协军”共有一百多人丧生。

  有时候松冈会登上城南的摩青塔,远眺西北方向的天茱山。那里苍岭莽莽,一溜黛色的山脊线在天幕下画出了嶙峋的轮廓,暮色苍茫中,烟云朦胧。在松冈的视野里,那往往是升腾的杀气,在白昼的掩盖下,向四周,向陆安州城内咄咄逼近。

  现在,松冈对于自己一手经营的“亲善”工作又开始信心不足了。他利用了中国人,怎么就能确保中国人不在利用他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中国人的思维,他一个日本军官都明白的道理,中国人又怎能不明白?

  松冈向原信和董矸石等人布置,近期就搞一次模拟作战,对“皇协军”军官进行心理测试。然而这项工作还没有展开,一个更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情发生了。

  近日,日军江淮派遣军谍报机关获悉一份绝密情报。去年秋天,国军苏鲁皖战区委任的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沈轩辕,并非如当时情报显示的那样,在赴任途中毙命。而是已然潜入陆安州境内,站稳了脚跟,伺机进行破坏活动。此人很有可能就潜藏在陆安州城区,甚至就在松冈身边。

  这份情报让松冈惊出一身冷汗。

  松冈并不怀疑这份情报的可信程度。事实上松冈对于当初沈轩辕已被击毙的情报倒是一直存疑,只不过随着陆安州“亲善怀柔”工作的成功进行,粮食征集任务的顺利完成,内心的担忧被表面的繁荣暂时冲淡了。这份情报出现之后,松冈闭门不出,连原信都没有通气,独自苦思冥想。他想把自己的脑子清理一下,首先让自己的直感发挥作用。

  松冈把周围的中国人全都放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首先认为,最值得怀疑的就是夏侯舒城。每每想起夏侯舒城,松冈就不禁想到了古井坊议事堂那个面壁的矮杌,想象夏侯舒城盘腿坐在那个矮杌上,面对一面空空如也的墙壁,长时间一动不动、一副入定的样子。那是一只沉默的狮子,一只蓄势待发的卧虎。松冈并不认为那面墙上一无所有。对于寻常的人来说,那的确是一面只有岁月痕迹的空墙。但是,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个爱国者,那面墙壁就是锦绣河山;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个有志之士,那面墙壁就是黄钟大吕;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位将军,那面墙壁就是千军万马和战略态势。

  这天上午,松冈越揣摩,越觉得夏侯舒城就是所谓的沈轩辕,他差点儿就传令原信去捉拿夏侯舒城了。但是到了中午,松冈对自己说,且慢,不能轻举妄动,不能犯了疑邻盗斧的错误。后来松冈稳住了自己,决定再分析分析别人看看。

  松冈第二个怀疑的是方索瓦,因为方索瓦同夏侯舒城一样,尽管来历说得清楚,但是离家若干年后突然出现,这若干年里有许多说不清楚的空隙。但是他很快就把方索瓦排除了,不仅因为有方索瓦父亲的遗言,而是因为方索瓦那句堪称经典的、从而为许多“皇协”人员引为行为依据的话——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这是一个抗日分子所不可能得出的、也不可能说出口的至理名言。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董矸石了。松冈很快就把董矸石排除在外了,因为董矸石是从“满洲国”过来的,在攻枣儿庄的时候就作为“亲善团团长”跟随松冈联队行动,表现也十分卖力。

  在思路触到宫临济的时候,松冈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宫临济是在攻破淮北宿阳之后、攻打陆安州之前被“皇军”收编的,在时间上较之国民党苏鲁皖战区的任命较早,而且此人卑琐,根本看不出肩负重任的气质,松冈从心眼儿里看不起他。

  但是,松冈的脑子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也许,也许这一切都是伪装,中国人韬光养晦的功夫是日本人难望项背的,卧薪尝胆,胯下之辱,说的都是中国人。既然是受命于危难之中,必然有过人的毅力和伪装的技巧。想想吧,为了隐瞒身份,他不惜装疯卖傻,居然说“日本的李白这个”,居然向“日本的李白”举大拇指,居然把中国的李白比划成小拇指,难道他真的不知道李白是怎么回事?那是不可能的。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闹出那样的笑话?只能是一个解释,那就是装傻,麻痹“皇军”的神经,让“皇军”轻视他,从而转移注意力。再有,为什么最近“皇军”老是遭到狙击而“皇协军”皮毛无损?表面上看,这很像是抗日武装搞的“反间计”,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谁能担保这个“反间计”就不是宫临济搞的?他故意把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然后可怜巴巴地向“皇军”喊冤,让“皇军”轻而易举地就识破这是抗日分子的反间计,从而增加对他的信任。还有,就算他在攻打陆安州之前就被“皇军”收编了,但是谁能担保那不是在此之前下的功夫?中国人的渗透工作往往是未雨绸缪,而且极其隐蔽,哪能说临时抱佛脚呢?

  最大的可能,往往就隐藏在看似不可能之中。在战争学里,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规律。

  这天直到下午,松冈的直感还是不能确定。最后脑子就有点乱了,看谁像,谁就像;看谁不像,谁就不像;说像,就有像的理由;说不像,又有不像的依据。但是这次过滤,又使松冈坚定了一个决心,那就是这些人不管是不是沈轩辕,反正都有疑点,待“皇军”完成征粮任务之后,除了再次被证明、或者被江淮派遣军确认的可靠之人,其余的可以全部解决掉。松冈决定早作准备。在这个问题上,松冈信奉“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掉一个”的原则。但是,眼下他不能这样做。尽管他们不可信,但是他仍然需要他们维持表面的稳定,因为他需要他们搞粮食。粮食啊粮食,让松冈大佐错过了多少杀人的机会啊!

  到了晚上,松冈的思路豁然开朗,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悲——为什么老是把眼光盯在身边这些中国人的身上呢?那个姓沈的分明是来指挥陆安州抗日武装的,没有绝对可靠的通道,他是不会主动到你身边活动的。无论如何,敌对双方司令官天天照面,破绽难免,他恐怕不至于那么愚蠢吧,抑或说不会那么大智大勇吧?有很大可能他已经进入天茱山了,在那里指点江山。

  晚上,松冈传令原信来见,向他出示了江淮派遣军的情报,然后问原信有何高见。原信说,“这个人如果在天茱山,那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如果在陆安州城内,也不一定在身边。但是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那就是全面监视。”

  松冈说,“千万小心,不露痕迹,以免打草惊蛇,逼虎伤人。”

  原信说,“哈依!”

  此后不久,大约过了半个月,江淮派遣军又发来一份情报,声称在天茱山腹地的原始老林里,发现了一个军事基地,至少集结了一千人的精锐武装,而且很有可能是训练特殊军事人员,这支秘密武装的用途不明。派遣军长官石原次郎对此非常震惊,命令松冈迅速派人查清,解除心头大患。

  松冈和原信一致认为,如果这个情报属实,那么必定是沈轩辕在此厉兵秣马,其屯师练兵的最终目的,只能解释是对付松冈联队了。

  河田大尉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率领小分队进入天茱山的,任务性质十分明确:猎捕沈轩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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