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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常相知说,“钱还是个小事情。我担心的是,这个汉奸商会成立之后,我们‘皇协军’的地位又要下降了。”

  宫临济说,“你们不了解,其实这个夏侯舒城狗屁也不是,他居然吓唬松冈,说如果有一天陆安州二百万老百姓顶着铁锅抗战,那就势不可挡。而松冈居然当真被吓唬住了,还向他请教“‘亲善怀柔’的办法。”

  常相知说,“大哥,你可别说他狗屁也不是,他说这话是有道理的。中国人为什么让鬼子打了进来,其实就是因为一盘散沙。谁要是有本事,真的把陆安州二百万老百姓发动起来,每人发给他几只铁锅顶在脑袋上,鬼子还真挡不住。夏侯舒城不一定懂军事,但是他懂得众志成城的道理。”

  马甫金说,“我看这个夏侯舒城可能是个共产党,至少也是国民党。”

  宫临济不吭气,看着常相知。

  常相知说,“我看也像。不过,管他是什么,让他跟松冈勾结在一起,怎么说都不是坏事,没准以后会有好戏看。”

  九

  一二五团一营因为欠饷,三十名士兵大闹营部,把营长唐云岐蒙起脑袋揍了一顿,还差点儿火并了。等唐春秋赶到现场,唐云岐已是鼻青脸肿,见了团长,只流泪不说话。唐春秋雷霆震怒,喝令将闹事的兵们捆起来查处,唐云岐却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别把事情越闹越大。

  唐春秋冷静下来一想,捆起来也的确不是办法,老话说法不责众。再说欠饷也确实存在,兵们背井离乡当兵打仗,衣衫褴褛粗茶淡饭,多数人连鞋子都是草编的,连每月三块大洋的军饷都拿不到手,也难怪有怨气。自从到了天茱山,军部要求各部队就地筹饷,可是筹起来比登天还难。兵荒马乱的,你根本就找不到政府。就拿安丰县来说,全面抗战爆发之前,同时存在过四个县长,一个是原先北洋政府委派的,到了民国二十五年还说自己没有接到撤状,还是正宗的县长;一个是桂系委任的,原先是桂军的一个团副,桂军撤离了把他撇下了,他还带着税务科长、财政科长、教育科长一干人等忙乎着征捐收税;一个是共产党委派的,也有自己的一套体系;还有一个是国民政府委派的,衙门倒是设在县公署里,各类官员也是五脏俱全,但这个政府的基本职能就是向老百姓要钱,要来的钱自产自销,没见向上面交了多少。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日军打来之前,这四个县长还曾经联署办公,主要是商量增收战争费用和分配这些经费。有这样的官场结构,老百姓又焉能不水深火热?打起仗来焉能不一哄而散?

  现在,这些县长大老爷们是很难见到了,共产党的县长办共产党的事,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没有饿死,说明共产党的县长没有闲着;国民政府委派的县长偶尔也露上一面,但不是来交纳军饷的,而是手背向下,向一二五团哭穷要办公经费的。要么就是告状,要派军队剿匪。

  据说过去江淮土匪也给安丰县委派了一个“县长”,算上这个“县长”,安丰县就曾经在同一时期存在过五个县长。土匪委任的“县长”当然不会直接找老百姓要钱,而是通过国民政府的县长要“保护费”。不给,那好,土匪是干什么的?绑票,撕票。据说,在安丰县所有的县长当中,土匪的“县长”最威风,说话最灵。

  关于军饷,据说是一二五团的老问题,再往大里说,也是国军的老问题。

  当天晚上,唐春秋秉烛夜读,翻开兵书,没想到一句话扑面而来:无计之计,只有一避。他烦躁地把书扔到铺上,骂了一句,真他娘的活见鬼了。

  过了好半天唐春秋的心绪才渐渐平息下来。痛定思痛还是痛,浑身的不舒服,来到院中,披衣独坐。这是江淮之间的山区,隆冬时节,夜寒袭人。一二五团驻地是砖瓦场的民房,兵荒马乱的,没有人再动心思修楼盖房,场主已经远走他乡,只剩下一个荒芜的院落。除了团部在山坡上有几间瓦房,营连以下散布在山根处数十幢草房里,有的甚至是用草木临时搭建的窝棚。

  从团部向西,是团直山炮连驻扎的双河集。陆安州一战,这个连队四门炮丢了两门,十挺轻重机枪损失过半,兵员从一百二十人锐减至六十七人。是部队战斗不力吗?是的,从现象上看是这样的,兵无斗志,畏敌如虎,一触即溃,溃不成军。可是,唐春秋觉得,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从历史上看,中国的士兵是骁勇善战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这些千古流芳的名言名句,不都是中国军人义无反顾的壮举写就的军魂之花吗?可是如今怎么啦?一个弹丸岛国,居然就把泱泱中华打得七零八落屁滚尿流,简直岂有此理!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实在是想不明白了,索性叫上护兵,登上马靴,巡查防务。

  在炮连的一号哨位上,唐春秋让带岗的排长把当班的六个哨兵集合起来。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这一天他们的团座内心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激荡,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半夜三更让团长亲自捉住,又要招致鞭笞或者饿饭的惩罚。

  当唐春秋面无表情地踱到队列前面的时候,一个士兵的膝盖竟然抖了起来。唐春秋奇怪地问,“你抖什么?”那个兵更慌了,因此也抖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地说,“一营闹饷、那阵子,我就是、就是、就是在边上、看看,什么、也没说,长官、长官饶命……”

  唐春秋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怜悯。他很注意地看了一下士兵们的着装,军装是破的,有一个居然穿着单裤,膝盖以下基本上裸露,脚上的鞋子也是破的,脚指头多数在外。

  “你的鞋子呢?难道就没有一双好鞋子?”

  “报告长官,还有一双布鞋,留着打仗穿。”

  唐春秋扭头问带哨的排长,“上个月不是每人发了一双胶鞋吗?还有军装,给他们了吗?”

  排长迷迷瞪瞪地看着唐春秋说,“长官,我不知道,只发了一双布鞋,还有一双草鞋。”

  “你是怎么回事?”唐春秋问一个耷拉着肩,身体一个劲儿摇晃的兵。那兵竭力振作精神回答,“报告长官,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头昏眼花,脑门发烫。”

  唐春秋伸手摸摸兵的脑门,对排长说,“发烧了,叫卫生兵。”

  排长苦笑着说,“长官,卫生兵的药包里啥也没有,俺们头疼脑热从来不吃药的,扛一扛,三两天就好了;扛不过去的,那就听天由命了……”

  唐春秋叹了一口气,半天没说话,然后又问,“晚饭吃饱了吗?”

  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还是那个穿着破鞋子的士兵回答,“吃……吃饱了,半饱。”

  唐春秋的眉头皱了起来,又问,“吃的是什么?”

  排长说,“一人一碗稀饭,一个馍,一疙瘩咸萝卜。”

  唐春秋怔怔地看着兵们,不再问了,交代排长要加强警戒,然后就脸色阴沉地带着护兵走了。

  唐春秋是朝着二营的方向走的。这天夜里,他先后巡查了二营和三营的防务,还到部队宿营的民房或窝棚里看了看。这是他就任一二五团团长第一次亲临兵舍,同时这次行动也可以看成是一二五团组建后团长首次向士兵问寒问暖。士兵的生活状况同他在炮连见到的大体上差不多,冬季穿的是秋季服装。一身衣服没个换的,磨破了,磨薄了,到了夏季,仍旧是它。至于说伙食,简直五花八门,吃什么的都有,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吃不饱,更别说吃好了。医药短缺,或者说根本没有。兵们习惯了,不少人根本就不知道,生病了还要吃药打针,吃药打针那是伤员的事;不是枪伤刀伤,凭啥给你吃药打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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