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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八

  不久陆安州工商界头面人物都接到夏侯舒城的请柬,说是邀请各位到舍下开个“筹备会”,共谋陆安州恢复经济之大计。大家虽然对夏侯家老大夏侯舒城并不熟悉,但是对于古井坊老号都不陌生,“一·二八”淞沪抗战那次,老当家的夏侯广发临到广州之前,也曾组织过告别酒会,大家都参加了,夏侯舒城那次还专程从南昌回到了陆安州。老当家的特意说,将来如果局势稳定,有可能就是舒城回来支撑门面,还望各位世兄多多提携。

  大家只是有点嘀咕,现在毕竟局势还不稳定,日本人在这里实行军管,表面上看风平浪静,其实战争就在地下潜伏,不知道哪天中央军或者新四军就会杀进城里,还是要打仗的。这时候夏侯家大少回来重整门面,也似乎太早了一点,想必是同日本人有交易。

  松冈已经成了古井坊的常客,大家也有所耳闻。接到请柬,不去恐怕也是不行的,这些生意人,巴不得借日本人的利用,也利用一下日本人。因此这天来的人还算比较齐全,有蔗糖厂老板王月凤,棉麻公司老板王进业,丝绸行老板董石英等十几号人。

  王月凤最先赶到古井坊,夏侯舒城立在门外迎接。一见面,王月凤拱手说,“几年不见,夏侯大少还是这样器宇轩昂,估计是在上海发了大财。”

  夏侯舒城说,“能发大财我还回来做什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井坊发祥于陆安州,也发迹于陆安州。只要有一刻安宁,我还是想回故土发展。”

  王月凤说,“那是那是,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然后就拉起夏侯舒城的手,神秘兮兮地问,“日本人到底想干什么?”

  夏侯舒城说,“管他想干什么,你我是生意人,只要有钱赚,干什么都行。”

  王月凤一怔,旋即笑说,“那是那是,夏侯大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们还是跟着你转吧。”

  夏侯舒城笑笑说,“有你这话,我也不会让你吃亏。”

  松冈大佐这天果然来了,由夏侯舒城一一介绍了陆安州工商人士。然后松冈就发表演讲,无非是“亲善怀柔”建立“王道乐土”那一套。然后让大家谈谈看法。夏侯舒城就示意王月凤说话,王月凤王顾左右而言他说,“松冈先生说,生意人以生意为本,那是那是,民以食为天,那是那是。我看,有‘皇军’保护,我们就开动机器吧。有钱不赚,那是王八蛋。只是,我的糖厂,工人失散,机器失修,原料失窃,还请‘皇军’拨给……”

  松冈说,“好说,只要把商会成立起来,你们各自统计一下,恢复生产亟待解决的物资,交给夏侯先生,‘皇军’一并设法补充。”

  大家都看出来了,夏侯舒城果然跟日军关系密切。丝绸老板董石英说,“有商会保护,那我们就高枕无忧了。我推举夏侯大少给我们当会长。”

  王月凤生怕落后,马上说,“那是那是,夏侯大少是我们当中念书最多、见世面最多的,我也推举夏侯大少。”

  这下就热闹了。大家七嘴八舌,一致推举夏侯舒城为陆安州“亲善商会”会长。

  松冈心花怒放,说,“诸位很有提携共荣的诚意,这是‘皇军’最希望看到的。成立‘亲善商会’只是权宜之计,本人已经呈报华东驻屯军司令部。为了巩固亲善组织,不久的将来,还要成立‘亲善政府’。政府组成人员,势必也从在座的诸位中产生,请大家多多关照。”

  王月凤一听,张大了嘴巴,夸张地瞪着眼睛问,“松冈太君,您是说,我们还要当官?”

  松冈笑笑说,“是要当官。好好干吧,给‘皇军’生产蔗糖、丝绸,干好了,当市长的干活。”

  这次筹备会宫临济也参加了,但是他的角色有点尴尬,插不上话,始终傻呵呵地伫立在松冈身边,就像是松冈的侍卫。

  宫临济的心里很不平衡。自从夏侯舒城回到陆安州之后,这种不平衡与日俱增。他能感觉到,松冈看他的眼神再也没有过去那样亲切了,有时候甚至能流露出厌恶。

  以后宫临济就经常琢磨夏侯舒城,越琢磨就越是觉得这个人是他的克星。那次在古井坊,他主动“尝试”茶点,以此表达对松冈的忠诚,没想到反被夏侯舒城利用,抑扬顿挫地把他羞辱了一顿。甚至还肆无忌惮地说,对于松冈的安危来说,不要相信所有的中国人,这就是暗示,所有的中国人都有暗杀松冈的可能。这家伙这么说,倒是把自己洗干净了,却在提醒松冈对“皇协军”也要加强戒备,简直是包藏祸心。

  有一次闲谈,宫临济把松冈同夏侯舒城会面的情况当笑话讲给部下常相知和马甫金。宫临济说,“那个夏侯舒城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他对松冈一点也不恭敬,一口一个松冈先生,从来没有喊过一声太君,完全是平起平坐的架势。”

  常相知说,“松冈这个老鬼子同别的鬼子不太一样,你越是把他当爷,他就越把你当孙子。我看我们得留一手,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马甫金说,“老常你说这话得小心。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已经披了一层汉奸皮,要是跟松冈搞翻了,到哪里立足啊?弄得不好,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宫临济说,“马老弟言之有理。本来松冈对‘皇协军’是很倚重的,但是自从来了这个夏侯舒城,阴阳怪气,软硬兼施,明里暗里挑拨松冈对‘皇协军’的看法。”

  常相知说,“本来松冈对‘皇协军’也并不是坚信不疑。咱们越是毕恭毕敬,他就越是怀疑你有图谋。中国军队去帮鬼子打中国人,除非像宣统那样,是靠他当皇上,他才会相信你对他忠心耿耿,不然他没有道理相信你。”

  宫临济说,“相互利用,这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是夏侯舒城老是做出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样子,甚至还在松冈的面前说,他不能当汉奸。这是什么意思?糟糕的是,他越是说他不当汉奸,松冈还越是死乞白赖地委任他干这个干那个,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常相知说,“这就是欲擒故纵。夏侯舒城城府很深,不知道他图谋的是什么。”

  宫临济说,“还能是什么?钱!松冈一再表示,只要他出面组织征集粮食,他的年薪是一万块大洋。夏侯舒城装疯卖傻,还不同意,居然提出,一是年薪一万大洋太少,至少得一万八;二是不能到年底结算,他当着松冈的面说,他不敢担保日军能在陆安州呆够一年,所以薪水按月结算,而且还要预付三成;第三,他那个商会,每月需要三千块大洋的办公费。这些条件松冈都答应了。”

  马甫金愤愤不平地说,“他妈的鬼子也是贱骨头,欺软怕硬呢!老子当这个‘皇协军’团长,祖宗八代都被别人骂遍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每月不过二百块大洋。他夏侯舒城凭什么?征集粮食算个鸟!老子机枪一响,谁敢不把粮食送上门来?用得着每月花一千五百块大洋雇一个阔少去吆喝?”

  常相知笑笑说,“你老马别吃醋,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当的啥?再怎么说咱们都是奴才,老百姓怎么称呼咱,二鬼子啊。你当二鬼子,一个月二百大洋还少啊?真鬼子也只折合十块大洋。当狗的,有肉骨头啃就不错了。”

  宫临济说,“我也想不通,他夏侯舒城确实没有道理拿那么多薪水。论功行赏,他有什么?”

  常相知说,“大哥,你没有搞清楚松冈的心理。你说夏侯舒城有什么?有身份,这是一;有见识,这是二;另外,他敢跟鬼子平起平坐,有胆略,这是三。要知道,鬼子要想在陆安州站稳脚跟,长期从陆安州搞粮食,那他不仅需要走狗,也需要夏侯舒城这样的工商人士支撑门面。”

  马甫金觑着眼睛看着常相知说,“为什么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照你这么说,他每月一千五百大洋是应该的,你我每月二百大洋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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