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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董矸石的调查工作卓有成效。现在已经搞清楚了,上次搞的那份陆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单,基本上是名副其实的,而且多数没有排日倾向。这一点松冈理解,生意人嘛,最看重的莫过于一个利字,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利欲熏心,说的都是商人。松冈当然不会只听董矸石的,又密嘱原信,让江淮派遣军谍报机关再组织一次调查。结果同董矸石调查的情况大同小异,证明这些人确实只是生意人,而没有其他政治背景。唯有夏侯舒城,早年曾经读过江淮学堂,攻读法律,但是由于国共开战,此人对于中国法制心灰意懒,很快又弃法从商了。作为古井坊上房长子,这些年一直是古井坊驻外经销总管。

  情况是搞清楚了,但是靠这些人来维持“亲善商会”,能不能撑得起来,能不能打开局面,松冈的心里还不是很有数。如果没有一点政治头脑,光会做生意是不行的,那样他们反而会利用为“皇军”征粮的机会,中饱私囊。所以,必须找一个既有生意路数又能深谋远虑的骨干,哪怕他并不忠诚于“皇军”,那也没有关系。反正是利用,用完了再处理。再说,在这个国家里,你别指望谁会真正忠诚于“皇军”,你只要搞清楚谁能为“皇军”所用、能派多大的用场、能用多长时间就行了。一个浅显的道理是,越是忠于“皇军”的人,越是背叛他们的祖国。与之相悖的是,他们越是可以背叛祖国,他们也就越有可能背叛“皇军”。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松冈就开始留意了。他打算等陆安州的局势再稳定一段时间,就开始一一接见夏侯舒城王月凤之流。不管怎么说,“亲善商会”还是要早一点成立,粮食嘛,能够通过商业手段搞到更好,真正要动武力,那就麻烦了。

  松冈对那个夏侯舒城更感兴趣一些。一是因为夏侯舒城是酒业家族的老大,二是因为他曾经读过高等学堂,而且学过法律,比起单纯的商人,更适合做“亲善怀柔”的招牌。当然,有从军从政经历的,背景也就更复杂一点,但是没关系,反正又不是让他们管军队。

  有一天清晨,松冈照例散步。他突然发现这个小城多了一张面孔。小城有将近十万人口,松冈不可能记得所有的面孔,这些面孔出现不出现并不重要。但是,有一张面孔,只要出现了,就不能不让他注意。

  在城南淠水河边的摩青塔下,松冈看见了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中年人。他无法估算那个人的年龄,也许是三十多岁,也许更年轻一点。他引起松冈注意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在思考,他在塔下的广场凝望,凝望霞光映照的波光粼粼的河面,若有所思。黑色的长衫下摆款款飘动,逆光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剪影。松冈向身后示意,让那些环绕前后、拱卫四周的幽灵们敛步,然后独自一人靠了过去。

  早晨的阳光很好。微风清爽,河面上白色和灰色的水鸟欢快地舞蹈。广场上人很少,这个时候的人们都在忙活自己的营生,在松冈的感觉上,他们也是在享受“王道乐土”的安宁。但是这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却拥有如此闲情逸致,在这里风雅信步,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走近了。在距离黑袍人五六步远的地方,松冈停下脚步。黑袍人侧过头来,看了看松冈,眼睛里有一丝诧异,似乎对有人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而不安。但随即恢复了正常,继续凝望河面,并移动步子,沿河岸向东边走去。

  “先生——”松冈在后面轻轻地喊了一声。

  黑袍人站住了,回过头看着松冈。

  松冈说,“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小城,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时候,有两个人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地方相遇了。先生,你认为这是一种巧合吗?”

  黑袍人看了松冈一眼,微微一笑说,“我不明白先生说的是什么。”说完又要走。

  松冈跟上去说,“我是说,如果这个城市在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思考什么问题的话,那么就是两个人——你和我。”

  黑袍人笑了,说,“哦,是吗?可是我想,我们思考的并不一定是同一个问题。”

  松冈说,“何以见得啊?当然,我们的身份决定我们思考的内容。先生你在想什么问题呢?”

  黑袍人说,“我在看淠水河的水。”

  松冈也把目光落在水面上,然后问,“不知道先生都看到了什么?”

  黑袍人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我在看这水来自何方,又流向何方。”

  松冈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说,“你看这河面,应该是帆过船往,渔舟晓唱,可如今却空空荡荡,徒有一泓碧波东流远逝。不知先生在观赏河面的时候,是否想到了一句成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黑袍人说,“我只是一介草民,更多地关注这水的作用。具体地说,就是它给我带来的利益。”

  松冈作不解状,“利益,什么利益?”

  黑袍人说,“在这地下,有一道我们看不见的暗渠,这来自深山的甘洌清澈的泉水,就从这暗渠里汩汩流向我的脚下,然后它会变成火一样的液体,那就是我的财富。”黑袍人似乎很动情,目光闪烁着投向很远的水面。

  松冈这回真的有点惊讶了,说,“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敝人的身份是大日本‘皇军’中国陆安州驻屯军司令松冈龟尾大佐。请问先生您……”

  黑袍人也惊讶了一下,脸上马上严肃起来说,“不知道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松冈大佐,失敬失敬!”说着向松冈掀了掀礼帽——“敝人乃陆安州市民,古井坊传人夏侯舒城。”

  松冈眯起眼睛问道,“是古井坊老号吗?”

  自称夏侯舒城的黑袍人说,“正是。松冈先生莫非对敝号有所耳闻?”

  松冈高兴地说,“岂止耳闻,敝人正想拜见夏侯先生呢!”

  夏侯舒城似乎有点意外,轻轻地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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