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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16章

  仓场总督是有两处衙门的,北京的仓场总督衙门在东裱褙胡同。每年开春,第一批漕船抵通之前,仓场总督就要到通州的衙门里办公。待秋末冬初之季,所有的漕粮都收兑完了,仓场总督又会回到东裱褙的衙门去。所以通州地区有一句歇后语:仓场进京——报完。

  在东裱褙衙门料理公务,就不像在通州衙门那么紧张了。按照官府的规矩,京官都不住在衙门里,公务办完以后都要回到自己的府宅。

  整整一个冬天,铁麟每到吃饭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味儿。究竟什么不对味儿,他说不上来。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很细微很玄妙的感觉。因为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便没有跟任何人讲。从此他便养成了一种毛病,吃饭的时候总是发愣,愣愣呆呆地端着饭碗。别人看着疑惑不解,他自己有时候也觉得不好意思。家人以为他在想心事,怕打扰他,谁也不敢问他。就这样,一冬过去了,又到了“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时候了。

  这一天一家人在进晚餐的时候,甘戎问他:“爸爸,您是不是又要去通州的仓场衙门了?”

  铁麟说:“是又怎么样?”

  甘戎说:“我还要跟您去。”

  铁麟说:“你去年给我闯了那么多祸还不够吗?”

  甘戎说:“您真不讲理,您光记着我闯祸了,怎么不记得我给您帮了多少忙呀?”

  铁麟笑了,其实他是一百个愿意把甘戎带去的。有这么一个聪明能干的女儿在身边陪伴着,他不仅有一种安全感,还有一种自豪感和成就感。

  孙嬷嬷说:“甘戎在外面疯惯了,在家里闲不住,这一冬天就往通州跑了十多次。”

  铁麟疑惑地看了看她:“你没事往通州跑什么?”

  甘戎说:“吃饭呀。”

  铁麟不解地问:“吃什么饭呀?在家里也没饿着你。”

  甘戎说:“那不一样,通州的饭就是好吃。”

  一句话把铁麟提醒了,对,通州的饭就是跟家里的饭不是一个味儿。他终于把这个感觉抓住了,就是这么回事。这一冬天的滋味儿他都没有咂摸出来,还是女孩儿家敏感精细,一下子就把奥妙揭出来了。可是,这奥妙到底是什么呢?通州的饭北京的饭不都是用俸米做出来的吗?怎么不一样呢?他问孙嬷嬷:“咱家这米是什么时候领的?”

  孙嬷嬷说:“去年八月领的。”

  铁麟沉思起来,去年八月领的……按说应该是前年的陈米呀,他们去年在通州吃的米也应该是前年的陈米呀,同样是前年的陈米怎么就不一样呢……

  铁麟又问孙嬷嬷:“朝廷每年二月八月发两次米,现在是不是又该去领了?”

  孙嬷嬷说:“曹升这两天整车备马,正准备去领呢。”

  铁麟心里一动:“您去告诉曹升,今年我跟他一块儿去领俸米。”

  ***

  通行的说法,漕运上是五闸二坝十三仓。五闸暂且不谈,都在通惠河上。二坝指的是土坝和石坝,土坝收兑的是改兑米,石坝收兑的是正兑米。十三仓是指设在北京城里的粮仓,即禄米仓、南新仓、旧太仓、海运仓、北新仓、兴平仓、太平仓、富新仓、万安仓、本裕仓、裕丰仓、储济仓、丰益仓,加上通州的大运西仓和大运中仓,习惯上也称作京通十五仓。在石坝上收兑的正兑漕粮,储存在京城十三仓。在土坝上收兑的改兑漕粮,则储存在通州的大运西仓和大运中仓。通州二仓储存的改兑米,主要是供应王公大臣的俸禄米。每年发放两次,即二月和八月。

  铁麟官阶属于正二品,每年的俸米是77.5石。听起来数目不少,可毕竟是大门大户,上上下下张口吃饭的就四五十号人,摊到每一个人的头上就没多少了。领来的俸米是绝对不够用的,每年还要花银子从粮食市上购米购面。

  这一天,曹升带着两辆大车,生龙活虎地朝通州奔去。正是冬末春初江河解冻之际,憋屈了一冬的北京人都急不可待地跑了出来。有经商的,有出游的,有走亲访友的,大多数则是出来找饭食的。因此,这一路上人流不断,倒也并不寂寞。铁麟突然意识到,正是俸米发放之时,可是前来领米的车辆却不多见。难道别人都有余粮,惟独自己等米下锅?

  从北京到通州,有两条主要通道,一是水路,即通惠河,现在冰封未开,不能通船。二便是御石道,系雍正七年所修。早在康熙二年,从京城到遵化的东陵便建成了一条300里之遥的御道。而从通州到朝阳门这一段,路面上则完全铺的是花岗岩条石。这条石路的修建,主要是为了运送正兑漕粮进京入仓。石路的路面宽两丈,两边还各有一条宽一丈五尺的土路。

  甘戎是跟着他们一起来的,铁麟原本想让她跟自己坐一辆车,一边赶路一边跟女儿即兴地聊聊。可是甘戎却不干,硬是跑到了曹升赶着的那辆大车上。刚一出城,铁麟便知道了女儿的用意,原来她早就从曹升的手里抢过了鞭子,自己挥鞭策马赶起了车。给铁麟赶车的把式叫赵小六,是一位精明利索的年轻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铁麟都喜欢年轻人,他觉得跟年轻人在一起自己也年轻了许多,精神也足,身上也有劲儿,话茬儿也多。一阵踏踏的马蹄声和激流般的车轱辘声逼过来,鞭梢儿劈里啪啦地在车篷上响着,甘戎赶着的车追上来,要超过赵小六的车。

  赵小六问铁麟:“老爷,大小姐的车要超咱们,让不让?”

  铁麟的兴致高涨起来:“让与不让要看你的本事了,赶不过人家就别挡人家的道。”

  赵小六的火气被铁麟的一句话鼓动起来,挥起鞭子叭叭叭三声,声声都炸响在前面两匹套马的耳根处。然后又抖起辕马的缰绳,猛喊了三声“驾”,三匹马像发了疯似地奔跑起来。甘戎是个从不让须眉的豪侠女子,见赵小六把车赶了起来,噌地一下蹿上车辕,两只脚踩在车辕上,弯起腰挥鞭吆喝,风驰电掣。甘戎的大车追了上来,赵小六不让路,甘戎硬是往前逼。两辆大车,六匹快马,并驾齐驱。铁瓦大车的轱辘碾在花岗岩石道上,一路火星儿,嘎啦啦响成一片,霹雳闪电一般。

  铁麟也张狂起来,欠起身子,两只手紧紧地把着车厢,一个劲儿地给赵小六鼓劲儿:“小六,加油,加油……你可是个小伙子,不能让女孩儿超过去……”

  赵小六也学着甘戎的样子,蹿上车辕,拼尽全力挥鞭吆喝。空旷的郊外,笔直的石道上,骏马快车,倩男靓女,争先恐后。小伙子白衣青裤,长辫儿如鞭,一副冲天豪气。姑娘红衣青裙,秀发飞云,更是英姿飒爽。朝阳如火,霞光万丈,这一场生机勃勃的画面给正在泛青展绿的京郊大地平添了浓浓烈烈的色彩,令所有的行人驻足观看,连连叫好……

  ***

  铁麟就是带着这样高涨的兴致来到通州大运西仓的。他在前面走着,曹升和甘戎紧跟在后面,所来的大车都等候在大门口。甘戎刚放下鞭子,头上还冒着汗,丰满的胸脯急促地喘息着,小脸蛋儿红润如霞,灿似春花。铁麟掏出汗巾,给女儿擦着汗,心里充满了慈爱,脸上露出了欢喜。每当在这个时候,他都会刻骨铭心地体验到,一个男人,最幸福的不是拥有温柔美丽的妻妾,而是一个引为自豪的女儿。

  偌大的大运西仓也是冷冷清清的,大概还没有从过年休假的懒散中伸展过来,更不像是俸米发放的日子。

  在北门的科房里,接待他们的书办姓刘。铁麟非常客气地问他“尊姓大名”,他只沉着脸说“免贵姓刘”,连名字都不告诉你。再看他那样子,叼着一只玉嘴烟袋,昂着脑袋坐在案桌后面,眼睛看着天花板,鼻子里喷着烟,连眼皮都不往下撩一下。你跟他说话,他爱搭不理,问三句答不了一句,答出的话来还是跟烟一起从鼻子眼里出来的。铁麟在官场上也混了几十年了,原来只觉得官大一级压死人,官越大架子越大。可是没想到他平生见到最有架子的主儿却在这儿。一个粮仓的书办,什么官,连流都不入,居然不把他这二品大员放在眼里。当然了,刘书办绝对不会想到眼前被他摔鼻子甩脸的会是朝廷的二品大员。不要说二品大员,就是各部院的员外郎、主事,乃至章京、笔帖式也不会亲自来领俸米。到这儿来的都是管家,再大的管家也是奴才。奴才在他面前他能不摆架子吗?还有,这是让铁麟一直蒙在鼓里的,到这儿来领俸米的都是清水衙门和无门路无靠山的官。就是说,大多数王府大臣早就不到仓场来领俸米了。他们要吃米到市场上去买,市场上的米比仓场里的米新鲜多了。既然你家的主子都是囊货,给主子当奴才的还能有多大的本事?我刘仓书不跟你端架子跟谁端架子?跟仓场总督端架子,我长了几个脑袋?

  铁麟并没有生气,跟这样的势利小人生气还算得上二品大员。他是把他当丑儿看,当新鲜哈儿看,当猫了狗的扭捏作态看?!还有,他眼下还用得着他,他得跟他领俸米,得了解一点儿仓场上的奥妙。铁麟依然脸上带着微笑,不温不火地问:“刘先生,我这些米票都能领什么米呀?”

  刘仓书只是从鼻子里蹦出了四个字:“按比例给。”

  铁麟继续问:“什么比例?”

  刘仓书还是那腔调:“到仓廒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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