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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什么?徐嘉传?跪在地上的人是徐嘉传?被周三爷奉为座上宾并与他推杯换盏的人是徐嘉传?外面那两个衙役是押着徐嘉传来的?须知这徐嘉传是被铁麟判处戴枷示众,然后要发配到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的,怎么居然被请到这里来了?还有点儿王法没有?这周三爷跟徐嘉传到底是什么关系?周三爷这个青帮老大竟然如此蔑视法律?一时间,铁麟心里的怒火在升腾着、燃烧着、爆裂着。但是,他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命令那两个衙役立即将徐嘉传押走,那未免太不给周三爷面子了,周三爷毕竟刚刚为他干了一件大事,而且他今日还是特意来拜谢周三爷的。可是,给周三爷面子该怎么办?难道装聋作哑,装得了吗?

  周三爷却不卑不亢,不慌不乱,伸手让着铁麟:“大人请坐,您坐下,容我跟您说句话。”

  铁麟无奈,他再铁面无私,在葫芦院也不能耍威风呀。但是他也没有坐,他站在那里等着周三爷跟他解释。

  周三爷说:“徐嘉传是罪犯,他在漕粮上掺糠造假,又雇人顶替逃避惩罚,您判他戴枷示众也好,发配为奴也好,都是他罪有应得。朝廷的官法如炉,铁大人您执法如山,这个小民明白。我要跟您说的是,徐嘉传是我们青帮门槛里的人,论起来该是小民的子侄辈。孩子示众一个月期满了,明天就要上路去宁古塔那苦寒之地了。不管怎么说,我这做长辈的也得给孩子送送行。大人您说,这于情于理,本不为过吧?再有,我是把徐嘉传和押解他的公人一起请来的,等喝完这顿酒,我还把徐嘉传交给两位公人。大人,这事要是错了,您就惩罚小民吧,小民保证俯首认罪。”

  听周三爷这么一说,铁麟无言了。这件事说合法肯定不合法,说违法也没有多大的罪过。但是,于法不容,却合乎情理。有关青帮,他也听到过种种传说,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帮会还是蛮有人情味儿的。周三爷是一个很义气、很有一副仁者爱人之心的。从这个角度看,铁麟又对周三爷的举动充满了敬佩之情。但是,他没有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在这个很边缘的事情上,他好像说什么话都不合适,都不符合自己的身份。

  周三爷见铁麟不说话,又说:“既然大人没说什么,小民便明白了大人的法外施恩之情,小民深深感激。这原本是件很秘密的事情,更不该让大人您碰上。但是这也是天意,既然大人您赶上了,小民得寸进尺,再跟大人您提个请求,望大人宽大允肯。”

  铁麟说:“老前辈,有话您就说吧。”

  周三爷说:“不是我有话要说,是徐嘉传有话要说。”

  铁麟“唔”了一声。

  周三爷趁机对徐嘉传说:“你有什么话就对铁大人说吧,说完了你再上路也心里痛快一些。”

  徐嘉传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非常惨烈。这是一个男人的嚎啕大哭,惊天动地,乌云滚滚。

  周三爷吼着:“没出息,你哭什么?有什么话就说嘛。”

  徐嘉传哭嚎着说:“大人,小人命苦啊……”

  铁麟也被这哭声震撼了。

  徐嘉传说:“大人,我说的命苦,并不是单指自己命苦,我说的是运丁命苦啊!大人……”

  铁麟语气温和地问:“此话怎讲?”

  徐嘉传哭着说:“运丁奉朝廷之命挽运漕粮,每年达400万石之多。一路上,迎风沐雨,斩浪劈波,洒汗不怕,洒泪不怕,洒血也不怕,反正都是自家身上带来的。可是,河有多宽,水有多长,每走一步都得洒下白花花的银子啊!催攒漕船要钱,提溜打闸要钱,雇船备拨要钱,拨浅清淤要钱。河内运行要‘量水钱’,渡口过湖要‘放水钱’,绕江行驶要‘性命钱’,逆水过闸要‘绞关钱’,中途停船要‘收帮钱’,查验土宜要‘窝子钱’,起卸要‘茶果钱’,交仓要‘个儿钱’,杨村要‘船价钱’,张家湾要‘验米钱’,通州要‘落地钱’,上船拜山门要‘折帮钱’……河道粮道要钱,沿途衙门要钱,漕务委员要钱,巡查税务要钱,治安缉盗要钱,呈单报到要钱,抽签等候要钱,书吏要钱,门房要钱,斛头要钱,经纪要钱,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七十二行当都要钱,更有甚者……”

  徐嘉传边哭边说,真可谓字字吐血,声声是泪,说着说着,他竟哽噎着喘不上气来。

  铁麟看着他,心里也开始翻江卷浪。

  徐嘉传喘息了一会儿,接着说:“大人,您可知道,我们临清帮自抵通之日起,光是上岸打点,就花去了18万两银子……”

  铁麟愤怒地问:“18万两?都干什么用了?”

  徐嘉传说:“当然是送礼了。”

  铁麟问:“送什么礼物需要这么多的银子?”

  徐嘉传说:“黄瓜茄子。”

  铁麟说:“胡说,18万两银子,得买多少黄瓜茄子?”

  徐嘉传说:“那黄瓜里塞金条。”

  铁麟问:“茄子呢?”

  徐嘉传说:“茄子里藏珍珠。”

  铁麟不再问了,他心里沉甸甸的,像沉下去一个铁锚。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更燃着火。他走到桌边,倒了满满的一杯酒,双手端起来,对徐嘉传说:“起来吧。”

  徐嘉传磕了一个头:“谢大人。”

  铁麟端着酒送到徐嘉传面前:“这杯酒,算是本官对你的慰问吧,多保重,多多保重……”

  铁麟也哽噎着声音,说不下去了……

  ***

  从周三爷家里出来,他不想雇脚,想一个人走一走。从小潞邑直接到运河边,有一条抄近的路,只有四五里。他慢慢腾腾地走着,耳边还响着徐嘉传那惨烈的哭声和触目惊心的哭诉。他知道漕弊的严重,但只是抽象的认识,就像小时候听祖父讲鬼的故事,只知道鬼的可怕,却想象不出鬼的样子。从徐嘉传的哭诉中,漕弊在他心中具体化了。他终于看清了这群魑魅魍魉的丑恶面目。

  他不是震惊,也不是愤怒,而是觉得可怕。他想象不到人的贪心居然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这不是少数,也不仅仅是漕运码头,而是一条延绵三千里的大运河。大运河流淌的还是水吗?不再是了。那运载着漕船、商船、民船的大运河,是乌黑的血,是污浊的泪,是欺天灭祖的罪恶。

  铁麟走着想着嘀咕着,来到了大运河边。不知什么时候变天了。大块大块的铅灰色的乌云像报灾的乌鸦一样聚集在头顶上,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雷声,雷声滚动着,使整个大运河都颤动起来,从河面上刮来的风是凉嗖嗖的,吹得铁麟打起了冷战。

  更难办的还在后面,河面上的船夫见变了天,都纷纷收帆靠岸,躲避着将至的风雨。要命的是过河的摆渡,也都收篷系缆。渡口上等着许多过河的人,风云骤变,来势汹汹。过河的人急于过河,可是船夫说是危险,都不再敢摆渡。在众人苦苦央求下,才有一只小船摇过来。人多船小,大家争着抢着往上挤,小船还没离开岸边便摇晃起来。这回该船夫央求大家了,说别再上了,再上这船就撑不住了。雷鸣闪电如万马奔腾般地横扫过来,人们过河心切,谁还顾得上这些。铁麟也登上了这条小船,他站在船头上,大喊大叫着,替船夫维持着秩序。没有人听他的,小船就是在这乱哄哄的拥挤下离开岸边的。

  霹雳当头,暴雨倾天而降,银鞭似的雨柱在狂风肆虐下复仇般地在人们的身上、头上抽打着。很快,铁麟也和同船的人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河水翻卷着,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小船颠簸起来,像一片无助的叶子一样在激流中打起了转转儿。船夫凭着丰富的经验和勇气镇静着自己,把握着小船的平衡,却无济于事。小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铁麟依然站在船头上,扯着嗓子喊着:“别怕,大家别乱动,都在原位坐好,听船夫的指挥……”

  没有人听他的,恐慌使人们丧失了理智,人们惊呼着拥挤在一起,也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紧紧地抱成一团……

  终于,人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撼天动地的霹雳直唰唰地朝着小船上的人群劈下来,紧接着就是一阵狂风巨浪,随着人们惊恐万端的呼叫,小船翻在了大运河里……

  陈天伦万万没想到他救上来的是仓场总督铁麟,当那只风雨飘摇的船在河心挣扎的时候,在晒场上收粮的陈天伦便发现了。他立刻组织十几个水性好的扛夫,驾着一条大船向河心靠拢。他们救护的船只还没有到,小船便翻了,陈天伦立刻命令大伙儿跳进水里救人。他第一个救上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媳妇,第二个救上来的就是铁麟……

  还好,由于陈天伦他们抢救得及时,整船的人没有一个遇难的,都救了上来。

  非常凑巧的是,当时甘戎正和陈天伦在一起。陈天伦他们上船救人的时候,甘戎冒着雨在岸边等候着。陈天伦雇了一辆带篷的马车,和甘戎一起,把浑身透湿的铁麟送回了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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