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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周三爷一把将夏雨轩从地上拉起来,那膂力之大,像是拎起一只小猪崽儿。夏雨轩趔趔趄趄,跪不下,也站不稳。由于今日是私人宴会,大家都没有穿官服,也分不清谁是什么身份。

  铁麟对周三爷说:“老前辈,您还真得受他一拜,您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新上任的通州知州夏雨轩。这皮箱是洋人在他的地面上丢的,要是找不到,他的顶戴可就保不住了。”

  周三爷一听,忙说:“天呀,原来是父母官,我该给您下跪才是。”

  正说笑着,曹升进来说,酒席已经摆好了。铁麟将众人让进餐厅,非要推周三爷居首位而坐不可。

  周三爷向后闪着,坚拒不从。

  铁麟说:“老前辈,您听我说,其一,今日是私人聚会,该以年齿为序;其二,您为我们办了这天大的一件事,就算不让我们谢您,也该让我们给您敬杯酒啊……”

  周三爷连连挥手:“错矣,错矣,无论是私人聚会还是公家宴席,都是寿不压职。老朽虽然粗鄙,这点儿道理还懂,您千万别让我犯了规矩。再说,今日是您的生日,众位都是来给您祝寿的,我怎么能喧宾夺主呢?”

  众人一听,觉得还是周三爷说的在理一些,便动员铁麟居首入座。铁麟无奈,自己坐在首席上,让周三爷紧挨在他左首坐下,又请燕儿挨在周三爷身边落座。

  燕儿急忙躲避,差不多已经逃到门口了。

  周三爷说:“她嘛,您就别管了,这里哪儿有她的位置,我坐这儿已经属于犯忌了。”

  铁麟说什么也不干,亲自追到门口,将小厮请过来,硬是安排在周三爷的身边。

  众人也是从铁麟、夏雨轩和周三爷的谈话中,才弄清了老者的身份。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给他们互相介绍,话一多,把介绍的事早就忘了。出于铁麟对老者的尊敬,请他入席居首都没有什么不妥,可是一个跟着他来的小厮,哪儿能上席面呢?铁麟今日是怎么了,你就是礼贤下士,也不该如此坏了规矩呀?铁麟也有口难言,众人只知道小厮是跟着周三爷来的下人,哪儿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呢?

  众人分宾主坐好,刚要举杯为铁麟祝寿,铁麟突然制止住了:“等等,众位请等一下,咱还差一个人呢。”

  人们这才想起来,回去取笔的画家顾全还没有来,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给忘了呢?

  ***

  说来也巧,正在这个时候,甘戎进来了。这里本用不着她,上菜斟酒有冬梅、夏草、秋叶三个丫头呢,她来干什么?

  她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父亲的生日都来了些什么人。餐厅和客厅只隔着一道屏风,要进餐厅就必须穿过客厅。甘戎进了客厅,首先看见的是那副画架,画架上盖着一块白布。她听说了有个画家来给父亲画像,却不知道像得怎么样了。她见了画架,急忙奔过去,将遮盖的白布揭了下来……

  这时候,坐在酒席上正等着喝酒的人突然听到甘戎一声大叫:“爸爸,您怎么没脸呀?”

  众人都被这句话惊呆了,做女儿的怎么能说父亲没脸呢?

  铁麟气怒地呵斥着:“戎儿,你胡说什么!”

  甘戎却更加认真地说:“爸爸,您真的没脸。”

  铁麟火了:“你给我滚。”

  甘戎还在叫着:“爸爸,您就是没脸嘛。”

  铁麟气得差点儿将桌子掀起来,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当女儿的怎么如此糟蹋父亲呢?铁麟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女儿虽说有点儿任性,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可一向是非常孝敬他的。今日怎么会凭白无故地口吐恶语呢?

  这时候,甘戎又叫起来:“爸爸,您过来看看吧。”

  铁麟觉得蹊跷,从桌上站起身来朝客厅走去。

  众人见铁麟进了客厅,也都随着离开桌子,跟着他走过来。

  画架上,一副未完成的画。只有身子,身上穿着二品大员的官袍,头上戴着顶戴花翎,却没有脸……

  都看出来了,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顾全是在有意地诬蔑铁麟,或者说,不仅仅是针对铁麟一个人的,这些穿着官袍的朝廷命官,都是些不要脸的人……

  首先挂不住脸的是夏雨轩,顾全是他带进铁麟的客厅里来的,他怎么向铁麟解释呢?他心里非常明白,请顾全来给铁麟画像,原本是想讨好铁麟的,无论是出于友情,还是出于礼节,他都该有所表示才对。他知道铁麟在生日的时候肯定要拒绝任何人送礼的,他曾经为这事没少花费脑筋。顾全的到来,使他灵机一动,他为自己能够想到这么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沾沾自喜。开始的时候,顾全是不愿意来的。他离开苏州,就是因为得罪了权贵。到了通州,难道他再为另一个权贵作画吗?在顾全的眼里,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只相信当官的有大贪和小贪,大坏和小坏,却不相信有什么好官清官。夏雨轩下不来台了,他愤怒地大叫一声:“来人啊!”

  几个在门外的护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迅速地跑了进来。

  夏雨轩命令着:“快把这个顾全给我抓回来!”

  铁麟倒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吃惊。他冲护卫挥了挥手,命令他们下去,然后对夏雨轩说:“算了,何必呢?”

  夏雨轩说:“这个顾全也太狂妄了,不能饶了他。”

  铁麟说:“你凭什么不饶他,他有什么错?”

  夏雨轩气怒地说:“他没错?他还没错?莫非倒是我们错了?”

  铁麟点了点头:“对,你说得对,就是我们错了。”

  夏雨轩看了看铁麟,又看了看众人,谁都没有说话,遇见这种情况,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铁麟说:“你们也不想想,人家为什么骂我们没脸?我们有些人就是把朝廷的脸都丢光了。我到这漕运码头上也来了两个多月了,我不瞎,能见到的我都见到了;我也不聋,该听到的我都听到了。当然,还有更多的我没见到,我没听到,可是足够了。一条大运河,自山东河南第一批漕船抵通之日起,到湖广江西最后一批漕粮收兑之日止,数月之中没有一天不在营私舞弊,没有一人不在贪索私肥,没有一个地方不在藏污纳垢。据说坐粮厅一个小小的书办,几年当中竟勒索40万两银子。金厅丞,有没有这么回事呀?”

  金简想不到铁麟会把话题转移到这方面来,更没有想到一下子就盯住了他,他一时慌乱得不知该如何应答,急忙说:“下官一定严加查处。”

  铁麟接着说:“光是码头上大小饭庄的酒席,就令人触目惊心。百味餐餐入口,万金顷刻到手。有的酒席,三天三夜都不撤桌……诸位大人,这样的宴席你们没少吃吧?我问你们,这样的一餐饭需要多少银子,有哪顿饭的银子是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顿时打起了鼓。

  铁麟的话还没有完:“据说近些年又添了新规矩,有餐必有酒,有酒必有妞儿。一桌酒宴原本8人,八仙桌嘛。现在变成了4个人,每个人的怀里都抱一个妞儿。旁边还有丝竹靡靡之音,歌女淫秽小调儿。喝完了酒还要让妞儿陪着抽烟,陪着洗澡,洗完澡要按摩,还要一起干那些不要脸的勾当。还说这叫新派,不要妞儿就是老八板,不听唱儿就是死脑筋,不跟妞儿鬼混就是榆木疙瘩……码头上七十二行当,什么行当最兴旺?有人说是繁荣昌盛,听好了,不是文昌阁的昌,是娼妓的娼!”

  众人都低下了头,只有周三爷高昂着头,无限崇敬地听着。

  铁麟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本官这不是在危言耸听,这些话也不是本官说的,这是陶澍陶大人在给皇帝的奏章中揭露出来的。如今圣上平息了张格尔叛乱,剿灭了白莲教造反,励精图治,崇尚节俭。你们知道吗?皇上都穿打补丁的裤子了,经常吃的是白菜豆腐。现在皇上最头疼的是三件事:一是鸦片泛滥,二是盐政腐败,三是漕弊太甚。鸦片派林则徐林大人去了广州,盐政命陶澍陶大人严加整顿。圣上命本官任仓场总督,在召见林则徐大人以后,又在养心殿召见了本官,命本官力除漕弊,无论牵连上谁,上至皇亲国戚,下至书吏花户,一律严惩不贷……”

  铁麟的话音刚落,门房包卫又进来禀报:“有一个人非要进来见您不可。”

  铁麟问:“什么人?”

  包卫说:“穿着破衣烂衫,我看不是个要饭的就是个疯子,可赶他又赶不走。”

  夏雨轩说:“下官去看看是谁。”

  铁麟说:“不用看了,我知道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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