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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铁麟的生日是瞒不了人的,他就是不到仓场衙门来任总督,人家也非常清楚。仓场总督也好,坐粮厅也好,都是户部直接管辖着。铁麟在就任仓场总督之前是户部侍郎,也管着坐粮厅,只是不这么直接罢了。

  首先前来祝贺的自然是坐粮厅的官员,金简和许良年代表着正副厅丞,常书办代表着坐粮厅属员。果然没有带礼物,都是空着手来的。

  礼物没带,只好多说一些吉祥话,金简拱着手一边向铁麟行礼一边说:“祝铁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禄寿三星共照,椿楦兰一体同春。您瞧,这不是开口说白话吗?上门庆贺不带礼物就像出门没穿衣服一样,寒碜得没脸见人啊。”

  铁麟开着玩笑说:“没关系,你就当是进了澡堂子,根本就不用穿衣服,穿了衣服也得脱下来。”

  客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许良年说:“铁大人一道拒礼告示,两个铁面门政,我们只好空手巴脚地来了。人是进来了,脸上确实臊得慌。”

  铁麟说:“脸上臊点儿,可心里踏实。你们放心,酒是有得喝的。来人,给各位大人上茶。”

  铁麟的后宅没有别的衙役了,曹升里外忙活着,沏茶倒水的事就只好由三个小丫环承担了。

  几位坐粮厅的官员刚入座,通州知州夏雨轩来了。

  夏雨轩的背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拎着一个画架子,死沉着脸,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夏雨轩说:“铁大人,我早就听说过你要找一位画家画张肖像,趁着今天华诞大喜之日,我替您把画家请来了。这不算是行贿送礼吧?”

  金简顿时大叫起来:“还是夏大人有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一招儿呢?”

  夏雨轩忙解释说:“也赶巧了,我这位画家朋友昨天才到的。”

  铁麟说:“你这虽算不上行贿送礼,却也有私有弊。不过咱把丑话说在前面,画家的笔润我是要自己来付的。”

  夏雨轩说:“我这位画家朋友,也是个狷介耿直的书生。他答应给你画像,分文不取;他要是不高兴,你就是给他六万紫金,也休想得到他一纸一墨。”

  铁麟忙客气地跟画家打招呼:“噢……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画家依然冷冷地说:“不敢,晚生姓顾名全,苏州人士。”

  铁麟一听,兴奋地叫嚷起来:“啊……你就是顶撞了吏部侍郎邓轮钟的那位顾全顾先生?久仰久仰,想不到顾先生如此赏光,幸会幸会。”

  夏雨轩解释说:“顾全先生得罪了邓轮钟以后,在苏州呆不下去了,逃到通州以卖画为生,顾先生跟下官臭味相投,多年的相知了。”

  铁麟说:“佩服佩服,来来来,请坐下喝茶。”

  原来,顾全与夏雨轩同是在己丑年间进京参加会试的。两个人一见如故,遂成知己。夏雨轩荣获进士,顾全却名落孙山。其实,顾全的心思从来也没在科举上,他自幼酷爱丹青,倾其心智。落榜以后,他更是一心作画,画风自成一家,尤以人物见长。那年月稍有功名者都讲究流芳千古,总要找名画家为自己作像。吏部侍郎邓轮钟告老回乡以后,听说顾全画技高超,多次派人相请。没想到顾全耿介正直,向来请的人说:“让我给赃官作画,怕弄赃了我的笔。”这一下把邓轮钟得罪了,他手下的流氓打手将顾全打得遍体鳞伤,赶出了苏州城。苏州通州一水相连,顾全的大名很快便传了过来。

  顾全没有像别的客人那样坐下喝茶,他选好了一个角度,把画架子支好,对铁麟说:“你们该喝茶喝茶,该说话说话,我在一边伺候观察,碍不着您的事。”

  铁麟说:“请人画像,不是都要正襟危坐吗?”

  夏雨轩说:“那是画匠,不是画家。顾先生画像,先要仔细揣摩观察,成竹在胸之后再动笔。成像之后,不仅形似,更兼神似。”

  铁麟高兴地说:“形似更兼神似,好,这才是神品上乘之作。顾先生,辛苦了。”

  顾全也不说话,他在画架子旁边调色润笔,偶尔抬头看了看铁麟,便在画架上涂抹起来。

  铁麟一边招呼着众人说话,一边尽可能面向顾全,以便他能观察揣摩。说实在的,铁麟早就想为自己画一张像了。在自家的厅堂里,高悬着几位列祖列宗的画像,那都是功名显赫的重臣大将。他出身于爱新觉罗氏家族,是先皇努尔哈赤的嫡系子孙,隶属于正蓝旗。跟几位先祖相比,后来的家族逐渐地衰落下来。他的曾祖苦苦挣扎了一辈子,最终只是礼部的一个主事,跟现今的龚自珍一样的品位。他的祖父更惨,连个司员都没当上,只是理藩院的一名笔帖式。到了他父亲这一辈,终于显露出了中兴的势头,披甲从军,最后官至蓝旗都统,御封昭武都尉,正四品。铁麟自幼便胸怀大志,决心继承先祖伟业,耀祖光宗。他16岁时便以恩监进国子监读书,20岁时参加乡试中举,24岁时参加会试殿试授进士。后来便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在户部任主事、员外郎、侍郎,又荣任仓场总督。有了这建功立业的宏图,便踌躇满志,大刀阔斧。现在,趁着自己还算年轻,英姿尚存,要给后代家族留下一个光辉灿烂的形象。

  顾全涂抹了一会儿,便停下画笔,扯过一块布遮盖在画架上,对铁麟说:“大人,实在对不起,有支长毫的画笔我忘了带了,得回去取一下。”

  铁麟说:“我这儿什么笔都有,你随便挑着用。”

  顾全说:“我还是用自己的笔顺手些,这是臭毛病。”

  铁麟理解地说:“这毛病谁都有,你就请便吧。”

  顾全嘱咐说:“您的肖像还没有画完,请您先不要看。”

  铁麟答应着:“这个自然,你速去速回吧,别耽误一会儿喝酒。”

  顾全匆匆地走了。

  ***

  铁麟一边催促着曹升快点儿准备酒席,一边陪着各位来宾说着话。尽管是铁麟的生日,应该有一个轻松随和的气氛。可是铁麟的一道拒礼令,弄得大家都紧张起来,来到这里的又都是他的下属,更是觉得拘束。铁麟极力想缓和一下气氛,但无济于事,他发现除了夏雨轩,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干巴巴的,像是用浆糊贴上去的。他无论说什么,大家都陪着笑,可笑的笑,不可笑的也笑。不谈正事就无话可说,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孤独,也很悲哀。

  突然门房包卫来报,说有一位银白胡子的老人求见。铁麟一愣,问叫什么名字。包卫说,他只说姓周,没说名字。铁麟更奇怪了,又问他还有什么话。包卫说,他只说箱子找到了。铁麟心里唰地一亮,立刻想到了小潞邑葫芦院的周三爷,一边吩咐着快请进来,一边起身迎了出去。

  周三爷一副英雄气概,健步轻松敏捷,笑声朗朗如钟。不等铁麟介绍,周三爷便双手抱拳,向各位行礼。众人都如坠五里雾中,怎么堂堂总督大人的生日宴会上,来了这么一位乡野村夫。本想怠慢不睬,又见铁麟热情备至,都纷纷起身还礼,眼巴巴地等着铁麟介绍。

  周三爷不等铁麟说话,便高声大嗓地说:“好家伙,您总督大人的门槛不但高,还是铁的。就因为我身边有这只箱子,他们说什么也不让我进来。说总督大人有话,什么礼物都不许带进去。我对他们说了,我这个礼物总督大人保准收,不但收,还会收得高高兴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今儿是您的生日,要知道是您的生日,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呀……”

  周三爷说起来就滔滔不绝,而且声音响亮,震得窗户纸都嗡嗡地响。

  铁麟这才注意到,周三爷的身边跟着一个小厮,小厮长得面如满月,眉清目秀,一副美人胚子。他忽然觉得这小厮有点儿眼熟,刚要说什么,见周三爷冲他直使眼色。他立刻恍然大悟,这哪里是什么小厮,不是那个非要给他暖被窝儿的燕儿吗?燕儿扮上男装,别有一番风韵,连铁麟心里都震颤起来。周三爷真正的艳福不浅啊……

  周三爷接过小厮手里的箱子,亲手递给铁麟。

  铁麟说:“您是老前辈,您为我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我就是给您行个大礼也不为过。”

  周三爷忙拦着说:“别别,您是朝廷命官,二品大员,我一个野叟村夫,您不怕失身份,我还怕折寿呢。”

  铁麟激动地说:“想不到,真的没想到……”

  周三爷又哈哈大笑起来:“您是不是认为我不会管这件事呢?”

  铁麟坦率地说:“还真是。一是那天您没答应我,二是您对我也确实有不满之处。”

  周三爷说:“我一猜就知道您犯小心眼儿了,就算我对您有不满之处,您总督大人的命令我也得服从照办呀。别忘了,我们青帮当年是揭了皇榜,发了誓愿效忠朝廷的。”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听出了来者是个青帮。总督大人怎么跟青帮搅在一起了呢?他们要干什么?那只箱子又是怎么回事?

  夏雨轩首先醒悟了,他心里一动,急忙站起身,向周三爷施礼说:“老前辈,这是不是那位意大利传教士丢的那只箱子?”

  周三爷说:“是呀,您怎么知道的?”

  夏雨轩激动起来:“老前辈,您不让总督大人行礼,无论如何得受晚辈一拜。”

  夏雨轩说着,就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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