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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彭飞被任命为一区队队长。一个分队两个区队,区队长相当于连队的排长,不同的只是排长是干部,区队长由学员担任。鉴于区队长责任权力比班长大得多,选任起来也慎重得多。任命彭飞出于两方面原因考虑:一是他自身原因,成绩好,有能力,在同学中有威信;二是想通过他来加强一班的领导力量,一班长宋启良能力太弱。于建立基本同意徐东福意见,只担心彭飞反复,这也正是徐东福的担忧:如果彭飞能有宋启良对自己的那股子韧劲、忍劲、狠劲,忍辱负重逆来顺受,那该有多完美。

  区队长任命宣布后的次日傍晚,于建立给了徐东福一张火车票,彭飞交给他的,同时交代给他的,是火车票来历。徐东福捏着那张小小的硬纸板恍然:“这就是答案了,他妈为什么突然跑了来的答案!”于建立笑着点头:“来救火。”徐东福后怕:“你说,要是他妈那天没打电话,要是彭飞在电话里没跟他妈说这事,要是他妈没来,要是彭飞真的回了家……不能想不能想!这是个教训,操之过急!”于建立安慰:“结果好就好。这结果就是,彭飞不仅没走,还主动把这事说了出来。”徐东福气道:“他说出来他轻松了,倒把难题推给了我们。你说,他闷了这么些天不说,怎么突然想起来说了,你下午那堂课起了作用?”

  下午政治课,教员有事于建立临时代了堂课,主题是“忠诚”,忠诚教育是飞行学院的重点。除军队各兵种共需的保密原因,培养飞行员的造价和飞机造价及飞行员执行任务的特殊方式,使各国军队对飞行员的忠诚要求,均放在首位之首。除加强教育,发现道德品质有问题一律淘汰。培养出一名歼击机飞行员得700公斤黄金,轰炸机飞行员800公斤,一架飞机三个亿,上了天就是“将在外”。

  听徐东福如是说,于建立笑起来:“你当政治课是什么?去痛片,麻醉药,用上就见效?我觉得还是他的基本品质起的作用,我们让他当区队长,他不想愧对这份信任。”徐东福点头:“他现在什么态度?”“由我们裁决。”“他这算什么性质的错误?不假外出不用说了,算不算逃跑未遂?”“那怎么能算。人家根本没有逃跑何来‘未遂’?”“这就好办!不假外出,得给个处分;主动坦白从轻处理,给个队前警告就可以了。”于建立大笑:“队前警告不入档案!你呀,小心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刚开始对他是,百般刁难——”徐东福抗议:“怎么叫‘刁难’?”“好好好不是刁难是严格要求,现在呢,又百般保护……”“不管是刁难还是保护,都因为他值得我这样做,值得我费心付出,他要强。男人首先得要强。当然了,缺点是,过于要强——”“有点像你。”“所以我才会针对他的缺点,用你的话说,刁难他,我不能让他步我的后尘!”

  第十章

  王建凡走了,那一批加他共走13个,原因各异,包括身体原因。满三个月时又查了次体,罗天阳身高一米六五,只长高了零点几厘米,却是质的飞跃。

  四月了。四月是预校老学员毕业的季节,没被淘汰的,上航校走了;坚持到最后一刻被淘汰的,留下待分配,一栋楼只几个。彭飞和宋启良从队里开会回来,路过老学员宿舍楼,安静得凄凉。一个老学员蹲楼前烧纸,把同学们遗留的笔记纸、信纸烧掉。用脸盆烧,边烧,边拿树棍拨弄,怔怔瞅着金黄火焰变成粉红灰烬,变成疲乏的一堆……这个老学员他们熟悉,各科成绩优秀,只在最后跳伞时左脚跖骨骨折,确切说是骨裂,没折,仍被淘汰。飞行员腿断了都没事,接上照飞,因为人家已然是黄金之身。学员还没上天没开始大把花钱,加上还有那么多原装优质品可供挑选,经过修补的自然就算了。彭飞、宋启良跟老学员打招呼,他只“哼”一声头都不抬。宋启良好心慰问:“唉,你太可惜了,马上毕业了——”老学员猛然抬头怒气冲冲:“有什么可惜的?一点都不可惜!真上了航校,两年下来了,再被淘汰,不如现在走!你们那位徐东福徐队长不就是现成例子?!”这批老学员共淘汰了36%,上航校后还得淘汰一半,那一半里飞歼击机的居多。宋启良想进一步解释——自己没恶意——被彭飞拉了走。忠厚到愚钝的善良,有时比刻意为之的恶毒更具杀伤力,给人以不期然的痛怆。

  正式上天跳伞结束,学员们进行了预校毕业前的最后一次体检。体检结果,彭飞为“B”类身体,罗天阳也是,宋启良“不适合飞行”。“A”类身体可飞歼击机,“B”类只能飞轰炸机、运输机。彭飞“B”是因为身高,入学后又长两公分,一米八二,歼击机机舱狭小飞行员身高要求控制在一米八以内。罗天阳为什么是“B”不知道,宋启良为什么“不适合飞行”也不知道,学员体检资料属“秘密”等级,彭飞的知道是因为身高摆在那里。

  吃罢晚饭,宋启良等在队长饭后必经的路上。路两旁是石墙般齐整的冬青,叶片青翠油亮,又是四月,过清明了。一年近十个月来,宋启良小心翼翼刻苦努力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课目跳伞为保万无一失,地面训练时抓住伞绳练“放、起”20秒一次、一吊几十次,训练结束方发现伞绳上的斑斑血迹,手掌磨破了居然没有感觉。实跳那天他是真害怕,坐运输机机舱里,腿发抖,手冰凉。之前教员说过“老兵怕着陆,新兵怕出舱”,他有思想准备。事到临头,仍不行。前面有同学到舱门口后死活不敢跳了,生被教员给推出去成自由落体下坠。如果,如果伞万一没张开,人不得像个从高楼上被扔下去的西瓜结结实实摔个稀巴烂?轮到他了,站在机舱口,心突然沉静,一秒钟都没迟疑向着茫茫云海纵身跃出,胸怀一种自杀式激情……

  他的身体“不适合飞行”,哪里不适合?得跟队长问个明白。体检前听罗天阳说,只要不想留你,队里就会给体检组打个招呼,让他们在身体方面给你找出点问题把你开掉。当时就有人指出罗天阳又“误听”了,不合格者淘汰众所周知,包括文化、体能、身体,人家用不着做这种手脚。罗天阳意味深长摆手:“NO!NO!NO!忘了教导员政治课上怎么说的?凡道德品质有问题,凡讲假话、不忠诚老实的人,一律淘汰。文化、体能、身体方面的原因好说,那是硬指标,你不够格就是不够格。道德品质好不好怎么界定?就算好界定,怎么说?说你走吧你道德品质有问题,能这么说?不能。所以,不说。免得伤面子也省了做工作,都到最后了,何必?山不转水转,将来没准还得见面。”

  宋启良心中梗着块没法消化的块垒。最后阶段他虔诚到自虐的刻苦,他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不能说与此无关。文化考试,飞行动力学是他的弱项,加上又是决定生死的终考,卷子发下后发现第一道题就不会他顿时脑子空白,下面的题会的也不会了。于是,看了身侧彭飞的试卷,原封照抄。如果不是极度紧张忐忑他会想到适当答错几题以与彭飞区分开来,彭飞的水平绝对有“答错”余地。成绩出来,他和彭飞都是93分,扣的7分都是扣一分的小错儿,7分7个错儿,错的地方都一样。教员说抄袭肯定存在,除非他俩根本就没挨着坐,希望队里找两人谈。队长教导员分别找了宋启良、彭飞,无果;于是,加考,两个人的考场三个人监考,教员、队长、教导员。坚持到最后一刻——拿到专为他们两个人出的卷子——宋启良崩溃,痛哭失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后发誓,这是他头一次做这种事,也是最后一次!当时队长批评了他几句,教导员不仅没批评还安慰他,说知错改错就好,不要有思想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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